桑宁背靠着展架,抱着膝盖缩在地上,那个有着数不清的复眼的婴儿就坐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看着她,漆黑的,有着纯黑的珍珠似的光泽的眼睛,每一个都倒影着她的影子。
她曾经很害怕这个婴儿,仿佛这里满厅的邪气都是从这个镜子里爬出来的婴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但这样面对面坐了太久,在知道了她的来历之后,桑宁才发觉这双漆黑的眼睛后面根本是一个空壳子。
这只是它的一缕残魂在桑正信内心里表现出的具象而已。根本没有感情,不会思考,连活动都只是遵循着本能。
像现在这样坐在桑宁面前一直盯着她,大约也只是因为感觉到同为阴女的气息所以本能的想要靠近而已。
——想要靠近,这才是让桑宁觉得最可怕的。
这样被一个阴女婴灵的残魂虎视眈眈的盯着,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扑上来,本能的吃掉她,来弥补自己的不足。
当然这只是桑宁的感觉,她并不知道这个婴儿有没有能力这么做。
桑宁跟这个婴儿四目相对已经很久了,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也根本不知道从被关进来之后过了多久。
她的魂魄被桑正信锁在自己的内心所构筑的这个展厅祭坛里,落地玻璃门窗外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黑,展厅里也依旧亮着苍白无力的灯光,大量的魂魄或是有人形或是混沌一团,都只是木讷的飘荡在展厅空旷的上空。尽管以桑宁的身高站起来并不足以碰到它们,却依然觉得太压抑而情愿坐在地上不起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跟一个复眼婴灵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桑宁几乎都要怨恨起把她们两个单独留在这里的桑正信了——怨恨重点大大滴有错!
婴儿就那样盯着桑宁,似乎因为桑宁盯着它所以它也盯着她,只是盯久了她就开始向桑宁的方向爬,桑宁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它,它却加快了速度继续爬过来,手已经快要够到桑宁的腿,似乎想要重新爬回她腿上。
桑宁终于忍不了,忍着碰触时那种寒毛直起的感觉慌忙挥开,复眼婴儿这才不再前进,坐在原地继续盯着她,盯着她,盯着她——
桑宁只想哀嚎,发疯——她知道一会儿它还会凑过来,好像她从没有挥开它,好像它只是要跟她当一对小伙伴——她一点也不想跟它当小伙伴!她甚至一点也不想碰触它!
每一次碰到那只冰凉黏腻的小手,大量的画面就会涌入她的脑中——那些透过婴灵的眼睛所看到的,跟如今的桑正信格格不入的那个少年的恐惧。
堕魔之后的人生似乎因为婴灵被他融合吞噬而无法再以第三者的目光看到了,但之前的那十五年里的点滴细节在每一次碰触时就大量涌来,
一开始她还本着探究的心想要看一看,但是到了后来,那些太过庞大的咨询让她的奔腾256根本来不及处理只能被动接受大量囤积。她感觉自己的脑袋膨胀着,脑子仿佛变成了灌肠,还随时有爆裂肠衣的危机。
所以她绝对不要继续看下去了,不止为了她不停卡壳当机的脑袋,还有——看得越多,就越忍不住把那个万恶的桑大叔和在恐惧中成长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一想到那个被自己的双生姐姐的恶灵纠缠,面临家人异样的眼光,最终被自己的恐惧逼着走上歧路的少年,桑宁就有些恨不起来。
——那是不可以的!坏人就是坏人,桑正信做的那些事伤害了多少人,那些并不是因为他的悲惨童年就可以被原谅的——
理智上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少年的点点滴滴不停的在她眼前晃,连那一年进入桑园地下时他也才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距离他十五岁杀师噬姐的三年间,那些平静外表下崩溃而狂乱的内心让人怎么能不动容?
可恶的桑大叔到底为什么把婴灵和她一起留在这里?就不怕她窥探**?还是故意要让她看到这些?
桑宁刚无力的用胳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就听到桑正信的声音悠然的在头顶响起——“怎么我不在你这么想我吗?我的好侄女。”
桑宁抬头就看到桑正信坐在她头顶侧上方的展架上,西服笔挺单手抄兜翘着二郎腿——虽然是个四十多的大叔了,但依然身材修长五官又端正深邃,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戏谑,单单只是这么看着,倒真有些足以欺骗年轻小姑娘的魅力。
桑宁只看了一眼就厌弃地又低下头别开视线,同时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谁会想你?
可是这里是桑正信的精神所构筑的空间,当桑宁的情绪累积的足够多,一不小心传达出去,桑正信自然能够感觉到这来自内心的“想念”,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所以桑宁再装也没用啊。
比起单独跟复眼婴灵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她还是更情愿桑正信在这里跟她扯些有用没用的!她一双眼真的瞪不过人家密密麻麻那一堆复眼啊!
桑宁觉得自己从内心到感情都已经快要被扭曲了!
桑正信到底是要做什么拜托给她个痛快,不要在这里折磨她的精神啊~~
桑宁处于一边面临崩溃边缘一边却又无力发作,最终只能有气无力的问:“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我的身体怎么样了,死了吗?”
“还没有。”桑正信口气轻松的说着,“你是见过那些被摄魂的人的,被摄魂之后并不会马上死掉而是陷入昏迷,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想死倒也不容,多半是变成植物人了。不过你比他们糟一点,他们还留着一魂一魄,你是什么都没有剩。”
桑宁无语地抬头瞪他——不要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谈论别人的生死好伐。
“那你到底为什么还要把我关在这里?你不是已经等到了时机要用我的魂魄来代替这个——”桑宁刚要用手去指那婴灵,发觉它不知什么时候又靠近了一点儿,手指头差点就要戳它脑门上,赶忙又收了回来——“这个,小鬼,吗……”
桑正信鼻子里发出短促轻笑,轻的像一个幻觉,“别小鬼小鬼的,她也算是你的先祖呢。”
桑宁想起桑宴的确说过,桑桓是“爹爹”的叔叔,也就是她的叔公……那这个复眼婴灵就是她的姑奶奶了?她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难怪桑正信一早就特别声明过,他可不止是她的叔叔。
看桑宁那并不意外,还颇有不爽的表情桑正信也就知道她已经确切的明白他的身份了,他漫不经心的随口说:“——我们两世血亲,也算是有缘分了。”
桑宁却只抬眼给了他一个白眼——“我是因为你才死的。”
是的,一旦把一切都联系在一起,自然也就想到前世桑宴说的——一面是对这个女儿的一丝父女之情,一面是桑家阴女带来的巨大压力和阴影,而压在父亲身上让他的精神彻底垮掉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那时已经在为祸人间的桑桓。
桑家人并不知道桑桓的内心经历过什么,在他们看来,桑桓会突然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冰冷少年突然丧心病狂魔性大发,必然是阴女的错。
连死了都是个孽障,已经完完全全印证了桑家长久以来的戒律——绝不能留阴女活在这世上。
——她终于被爹爹亲手溺死在水中,因为这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叔公。
原来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从千年前就交织在了一起,那时的自己竟然还一度以为一切都事不关己。浑浑噩噩的顾自当她单纯的水鬼,全然不知未来的命运。
——这样也算缘分吗?这是怎么样一种缘分呢?
桑宁也不过是色厉内荏,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是黯然,却没想到桑正信在这个时候伸手来摸了摸她的头——以前他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举动,但那时只让桑宁觉得恶寒。可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桑宁竟然觉得他真的只是单纯的在安慰她,没有任何企图,只是当了她短短一瞬间的亲人……
她真的已经被洗脑了吗……?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桑宁努力把话题拉回来,干脆站起身来面对他,端正好自己的思想绝不要再被那些情绪感染——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跟桑正信之间还是痛痛快快亮个结果的好。
桑正信的手还轻抚着她耳边的头发,悠悠笑着漫不经心的回答:“为了培养感情减少排斥呀。”
这个答案有些超出理解之外,倒不是桑宁有什么期待,可是他这样温柔的目光,毫无芥蒂毫无距离的碰触,却在跟她说……?
桑正信看着她怔愣的表情微笑,补充说:“我一直都在这么做啊,试着当你的好叔叔,跟你培养好感情。这样吞噬掉你的魂魄时才会顺利的相融,毕竟我们虽然有血缘关系却没什么感情基础,有爱的家人才会心甘情愿的付出不是吗?”
他的手指已经转到她的脸颊,依然是那么轻柔,寒冷的感觉却再次回来了。
桑宁愣愣的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这个人——他怎么会笑得这么温柔的……说着这种话?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