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龚克大半张脸被拢在一片阴影下,眼帘低低垂着,目光向下,关楚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
不过相处许久,这样的龚克关楚早习惯了。他把杂志卷成筒,握在手里,随口复述其中一段:“死者衣着整齐,指甲青紫,口鼻腔附近粘附有泡沫,窒息征象明显,颈部口唇部无伤害,胸腹膨胀,死者口腔存有泥沙。”他缓口气,继续说,“这些症状都是典型的溺死症状,如果死者是死后被抛尸池塘,口腔内的泥沙是根本不该存在的。”
关楚像打赢一场战役似得看着已经闭上眼微微在点头的龚克,“怎么样,克子,你都点头了,代表我分析正确,现在该告诉我昨天那起案子到底谁是真凶了吧。”
可关楚没想到,龚克随即又摇了摇头。
“我只是赞赏你的复述力和记忆力而已。”龚克睁开眼,“乍看之下,各种尸表体征都显示死者是意外溺死,可疑点却有两处,一是死者双侧腋下颜色异常,二是描述中并没提到死者手中抓握过泥沙和水草,在一个水草密集的池塘里,一个水性不错的人没任何挣扎就死了。所以,这该是一起谋杀,没猜错,凶手是死者的妻子,过程无非先在死者饭菜中下些安眠药,等死者睡着后,拖拽他腋下然后丢进池塘的。”
关楚有些不信,他急急拿起杂志继续翻看后面的破案过程,越看越摇头,最后直接成了沮丧,“龚克,如果不是和你认识多年,我一定要怀疑你是提前看了下文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的。”
“爸爸,那个颜色是怎么回事?”一直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的疼疼早转移了注意力。
她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至少解释对象是个五岁小娃娃的时候相当复杂,龚克右手食指沿着唇线下方来回磨蹭,似乎在考究语言。
平稳的电话声就在太阳大开的此时在茶几上响起,龚克看眼号码,明显的感觉这个十一假期才开始,就将走向结束。
打电话给龚克的正是他任职那所警官学院的院长,说是省厅领导亲自点名,要他参与一件案子的侦破工作。上次他去外地,也是为了协助一起特大案件,案子破了,他才回了城市上面就又派了任务,院长多少担心龚克会有情绪。
安抚几句后,再次确认这个叫龚克的爱将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情绪后,52岁的老院长愉快的通知他,这次的案发地不远,就是临水。
因为同城的关系,龚克婉拒掉市局同志派车来接的好意,他选择的交通方式不是汽车,而是需要步行两站地远的临时新城地铁线。截止到2012年年初,临水市共构建完成七条地铁线路,除二、三两条是建在地上的轻轨线外,其余五条均建在地下。
这站是七号线的始发站,车厢内的空调开在冷风档,车载液晶屏循环播放着市区某商场的十一促销广告,人不多也不少,龚克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他头微微低着,这样的姿势让他微弯的脊柱显的更弯了。
他喜欢用这种姿势思考。
中途七号线转二号线时,龚克接了两通电话,一通是关楚的号码,说话的却是疼疼,电话内容无外乎说她在二爸爸家会乖乖的,爸爸要快点破案,抓到坏人,然后来接她。
第二通是个陌生号码,187开头,龚克接听后说了两句获悉是市局的同事,对方执意要接,没办法,盛情难却,龚克和对方报告了他下车的站点和预计的到站时间。
二号线,太平站,地铁出口处人满为患。
龚克提着包站在大厅里驻足张望,目光很快落在左前方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
小伙子理了头精干短发,穿着是极普通的半袖T恤和蓝色牛仔裤。显然,这身打扮并不足以引起龚克的注意。龚克注意他,完全因为他那特殊的站姿。
他面朝出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小臂肌肉紧绷,脊背挺得笔直,双腿开叉站立,幅度很宽,此时,他正目光凌厉的扫视每一个从验票口出来的人,视线同样在龚克身上也停驻了短暂几秒,但马上又自我否定的挪开了。
那是一个极具强势以及下意识维护自己领地的站姿,具备这种站姿的,多半只属于“那种人群”。
龚克提着包,几步走到近前,朝年轻人伸出手,“你好,是市局的同志吧?”
年轻人短暂的楞了几秒,紧接着猛拍下脑门朝龚克伸出了手,“龚老师,我怎么没认出你!”
随着年轻人的指引,两人出了地铁站,来到停在地铁口外五十米的一辆北京现代旁。路上,龚克意外得知,他和这个名叫戴明峰的年轻人竟然不是第一次见。
“龚老师,几年前我听过你的课,对你对‘犯罪标记’和‘犯罪惯技’的区别分析印象特深,只是,怎么感觉你变了?”戴明峰拉开车门让龚克坐到后座里。
人在经历某种特殊的变故后,都会变的。龚克不想过多解释,弯腰进车时说,“先说说案情吧。”
戴明峰才要说好,话就被驾驶位上一个小姑娘出声打断了,“头儿,天泰广场那里有情况,发现缺失的那部分尸块了。”
这话让戴明峰脸上立刻出现了凝重。他想了片刻,和小姑娘说,“你先送龚老师回局里,我去跑下现场。”
戴明峰本意是龚克才到,对案情了解不全,即便到达现场也很难有头绪。他的提议遭到了龚克的谢绝,“先去现场看看吧。”
“也好,那我先和你说说具体案情。”
十一期间,临水的路况比想象中还要拥堵,公路交通呈蜗牛状。龚克坐在橡皮泥一样被揉捏在车流中的现代车里,望向窗外,模糊视线中,两个相隔二十年相似却不尽相同的案件在脑子里逐渐清晰。发生在今年的同样是一起碎尸案,死者男性,尸体被发现是在一周前。确切讲并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死者几个器官,包括被切割成寿司块状的男性生殖器、左耳、两只眼珠,十指以及沿脚踝骨剁下的双脚。
尸块呈分散状被丢弃在市区各处,经过法医DNA鉴定,这些器官属于同一DNA编码,换言之,它们属于一个受害者。案情在今天之前,同二十年前发生在临水的一起恶性碎尸案件出奇相似。92年时,DNA检测等鉴定技术还不完善,而且由于其他种种原因,当年的案子成了久未破获的悬案。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各种化验手段高超的前提条件下,相似的一起案件又给临水警方出了难题。
所以,身为市局刑警队队长的戴明峰想到了龚克。在和省厅申请后,他们请到了龚克。
但龚克并不是这次被请来参与案件的唯一专家,戴明峰说,一同被请来的还有东北法医届的泰斗人物——穆中华穆教授。可惜,在离现场还有一街之隔的大望路,戴明峰接到了上级电话——由于身体原因,穆教授将缺席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
通话结束,戴明峰有些沮丧,“穆教授参加过二十年前825案件的法医工作,有她在,我们会少走不少弯路。”
“她会派学生过来。”龚克并不避讳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是啊,聊胜于无吧。”戴明峰勉强挤出个笑脸,不过龚克觉得他说的分明是“那顶个屁用!”
很快到了现场,地点并不陌生。
津港广场十层高楼的中间位置悬挂着三幅巨型海报,左右两张分别是一男一女两位当红明星,他们一个代言服装,一个代言男士腕表。相较颜色艳丽的明星海报,中间那副走的是简约路线,几笔明朗线条环绕着一句宣传语——津港,给你一个最实惠的十一。
和地铁上的宣传广告一模一样的场景设置,可效果估计和商场老板的预期是完全地不一样。
离商场正门十米远,密集停着的警车、急救车、法医勘查车,警车上的监红警灯闪烁,那个区域四周拉起警戒线,民警在尽力维护现场秩序。警戒线内,几个法医似的人物正在对付地上一个黑色塑胶袋,再往西侧的角落,一名刑警在和一个中年男子问话,那男子面容愁苦、惊魂未定的样子。警戒线外,是被劝解疏散却仍忍不住好奇不停朝里聚拢的市民。
简直像灾区。
龚克跟着戴明峰顺利进了警戒线内,法医拍好照,正打开塑胶袋。阳光还算明媚的十月,被水浸泡后的尸体显的阴森恐怖,没意外的话这该是之前没找到的尸身其他部分。
法医围着尸块拍照取证,戴明峰还没站稳脚跟就被叫去对付闻风而来的城市台记者。
龚克没急着看尸块,他问了尸块的最初发现地后快步走向了津港广场前的那处人工水池。水池是活水,此时,水池被抽干了,露出蓝色底砖,边缘上有个直径一米左右的圆洞,尸块就是从那里被捞上来的。
龚克没看圆洞,相反,现在他注意力全被趴在池沿上探头往里看的那个女生吸引了。她带双塑胶手套,身体整个趴在几块拼接好的勘察踏板上,像有什么发现似得,她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像在找工具。
可看得出,她不确定自己找到的是不是有价值的证物,所以并没向都在忙的旁人求助。
“需要什么?”在她第二次把头探进洞的时候,龚克走到她身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