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村里有一年一度的庙会,那天晚上村道上摆围餐,足有一千多桌,各家各户趁此机会大宴亲朋,甚是热闹。
早在年初八报餐的时候,韩老太就问韩宝琦那天要不要叫唐禹森来。年初五去宝林寺他都记得,韩宝琦想,那厚脸皮的家伙应该会不请自来。只是等了很多日,唐禹森就像人间蒸发似的,不但没找上门,连电话也没一个,韩宝琦不免奇怪。
抵不过老太的连连追问,韩宝琦终于在年初十早上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属于他那种不温不火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韩宝琦理解,通常他不方便讲私人电话时,就是这种冷淡疏远的调调。
“很忙吗?这么快就上班了?”为了让外地工人回老家能逗留长些日子,M市许多大工厂上班时间比较迟,韩宝琦记得,他的公司一般年这个时候开工。
“没有。”唐禹森淡淡地回答。
“哦。”既然不是上班,干嘛说话那么正经?韩宝琦撇撇嘴,又故作轻松地问:“那个……今天初十,我妈问你……今晚庙会来不来吃饭?”离婚以后,她鲜少主动提出邀请,要不是老太不断唠叨,她才不打这个电话,哼!
“不了。”唐禹森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转了话题:“宝琦,我妈……住医院了。”
韩宝琦呆了呆:“什么时候的事?没大碍吧?”
“没,明天可以出院了。”
怪不得他这些日子一个电话都没,韩宝琦想问用不用她去探望一下,不过估计韩母不会欢迎见到自己,于是暗暗深呼吸,说:“要不要送嫣嫣去探望一下?”
“不用了,嫣嫣小,来医院不好,等出院了我再去接吧。宝琦……”唐禹森唤了她一声,多希望能把心里的委屈尽吐一空,可是不行,他不想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友好关系,更不想她担心退缩。苦苦压抑,最终只轻轻吐出四个字:“我想你了。”
“啐。”韩宝琦耳根一热,语气虽然有些不屑,但嘴角却漾了开来,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照顾你妈吧。”
“嗯。”不想这么快挂电话,但病房里母亲又在叫他,唐禹森只好匆匆断了线,回去继续侍候。
第二天办好出院手续回家,唐禹森便匆匆赶去公司。其实昨天就应该正式上班了,不过因为老母生病,他不得不请假。刚开年应酬饭局特别多,中午吃过一顿,到晚上又有。快下班的时候,唐禹森刚想给家里打电话说不回去吃饭,唐母的电话就到了,说又见头晕,让唐禹森尽早回家去。
现在他都成了罪人,唐禹森只好推掉应酬,早早归家侍候太上王。
有一必有二,如是这般过了一个月,唐母每天的借口均层出不穷,除了有几次跟大老板或重要客户吃饭实在推不掉,唐禹森都听话的当个乖儿子。不过随着工作开始繁忙,唐禹森归家的次数便渐渐减少,后来还干脆又搬回城里去住。
得想个办法,总不能老用生病的借口!身体已经恢复的唐母咬咬牙,竖起床板苦思了几日几夜,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便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把儿子召了回来。
“又哪里不舒服?”周末,以为可以晚起,却被老母一个电话匆匆叫回来。昨晚加班深夜才下班,根本没睡够,唐禹森直打哈欠。
大清早就说她身体有问题,唐母老大不高兴:“我哪有说自己不舒服?”
电话里她的语气焦急万分,不知情的还以为闹出人命,害他连脸都没洗就出门。见了面发现她脸色红润,的确不像不舒服,唐禹森叹气:“那你这么急叫我回来干嘛?”
看到儿子一副睡眠不足的憔悴模样,唐母只当昨晚他又跟那死女人鬼混去了,顿时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把心一横,直接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禹森,我想你搬回来家里住!”
“呃?”唐禹森打了半个的哈欠硬生生被老母这句话给收住。他从结婚到现在在城里住了六年多,好好的干嘛要搬回来?唐禹森合上嘴,挪了挪屁股,把人坐正,凝着脸问:“为什么?”
“理由多着啦!”唐母扳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其实我这不是临时起意,你离婚后我已经让你搬回来住,不过你说嫣嫣要去幼儿园不方便。好了,嫣嫣现在都直接由她妈带,你也乐得轻松。”
因为这个月唐禹森每天晚上都往老家跑,所以唐嫣开学后索性继续跟着妈妈住。唐母之前还有意见,不过现在这个却成为攥住儿子一个重要的理由,所以唐母也不介绍提起那个人。
“再有你爸的身体不太好,你住家里方便照顾。最后……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唐母顿了顿,偷偷瞄了儿子一眼,神色变得有些闪缩,却梗着脖子理所当然地说:“宁宁她想买房子搬出去住,但钱又不够,我就想,把你们现在住的那个套间给了她,然后这幢房子也该转到你的名下。”
四层高的房子户主依然写着唐父的名字,问题前两年重建时,由唐禹森掏了大半的钱。当然,他有能力,可以不计较这些。
“让宁宁搬去城里住其实我也不放心,不过啦,女儿嫁出去了还一直住在娘家,说出去始终不太好。况且家乐今年九月就升读小学了,我记得那套房子带了一个学位,刚好让给家乐。村里那所小学虽然也是新建,但毕竟城里的师资要好很多……”
唐禹森看着老母一开一合的嘴,眼底的寒气越来越浓。家乐要读书,难道唐嫣就不用吗?唐禹森一直以为自己心态摆得很正,可是现在老母偏心至此,顿时就不平衡:“妈,你有没有想过,家乐要了那个学位,那嫣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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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防被儿子揪着这点质问,唐母顿时心虚,气势也弱了几分,“禹森,你赚的钱比宁宁多,相对要给嫣嫣找好一点的学校也较妹妹容易,所以……你就当帮帮小妹吧。”
唐禹森铁青着脸,眼睛半垂,定定的盯着地上一点,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儿子没发作,唐母轻吁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的劝,“上周宁宁跟我说,发现陆林最近有些异常。一周才回来两天,却总拈着手机跟人发短信,后来偷偷一查,对方好像是他公司的女同事,而且他们聊天的内容还挺亲密。宁宁当场就发飙,两夫妻因此吵了一场,最后陆林指天发誓会跟那个狐狸精一刀两断才平息了事。不过为免夜长梦多,我就让她劝陆林回来M市发展,守在身边比较安全。但你知道陆林这人,钱赚得不算多偏偏很要强,这几年要不是因为他在外工作,根本不会同意让宁宁住在娘家。过年那段时间你也看到,亲戚来了他都不愿下来帮忙招呼一下,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一个外姓男人住在这个家抬不起头做人吗?所以……”
所以为了妹妹的幸福妹夫的尊严,当哥哥的就得一再退让了?陆林那么自大差劲,老母当宝,偏偏宝琦委曲求全好几年,却入不了妈妈眼。以前宝琦说老母偏心,唐禹森还怪她小气,当真正感受到那切肤之痛,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傻得可怜。其实他也没打算在那套房子长住,只是被迫和自愿,真是两码子的事。不想再听任何解释,唐禹森冷幽幽地说:“好了,都听你的吧。”这世上只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才有说事权,房子是父母的,他们要怎样处置当儿子的能有什么意见?
得到儿子的首肯,唐母乐滋滋地上楼去叫小外孙起床。唐禹森伸展双腿,无力地摊在沙发上,对着半空发呆。“哒哒哒”的声音从远至近飘来,接着对面的摇椅晃了晃,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擦声响起,一人落坐。
唐禹森把目光收回,看向对面的人,讪讪地叫了声“爸”。
唐父点点头,摇椅“嘎吱嘎吱”的前后摇动,好半天他才问:“你妈都跟你说了?”
唐禹森不由怔了一下,接着神色一黯,轻轻发了个音:“嗯。”这事父亲肯定知道,不然老母哪有这个胆量?失望,他以为父亲是公正的。
察觉到儿子的不悦,唐父微微闭下眼睛,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禹森,爸爸知道你心里有怨。”
被猜中心事,唐禹森脸色更难看。
“不过,你要知道,你和宁宁都是我们的孩子。手背是肉,手掌也是肉,当父母的想每个孩子都好好的,所以难免会偏向有困难的一方。”说到这,唐父睁开眼,苍凉一笑:“爸爸老了,没办法再替你们张罗什么,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你就当帮父母一个忙吧。”唐父年轻时胸怀大志,做生意小有成就,一家子的生活过得还算富足。也是那时,唐家才买了唐禹森正在住的那套小套间。本来打算迟两年再购入一套,兄妹俩人人有份,可惜好景不长,在唐禹森大学毕业那年,唐父的生意赔了大钱,家里几乎被掏空,唐父几经挣扎最后仍是无法翻身,就连老宅重建,也得靠着儿子才能实现。老太婆提出把小套间给女儿时,唐父开始也不同意,觉得对儿子不公平。他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但确实女儿出嫁时,家里什么也没有给她。作为父亲,他对女儿也亏欠太多。
父亲的遗憾,唐禹森岂有不知。想想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的有求必应和适心教导,唐禹森的心情便慢慢平复。走去厨房,给父亲泡了杯茶,回来递给他,在他身边坐下,故意不谈刚才的话题,关切地问:“你最近身体有好一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