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逸川低低地笑着,在十字路口转了弯,沉声说:
“给你一次机会,从现在开始。”
“怎么可能?你别耍我了。”
冉蜜小脸皱起,这分明是不可能赢的游戏。
“这样,你也和我说一个禁词,我们同时期,只要我说了,不管你有没有违规,我就算输,怎么样,敢不敢?”
黎逸川可以成为本世纪钓鱼大赛金奖得主,他的鱼饵总是又香又滑,让人忍不住咬,又灰溜溜滑下来。1
“没胆量?冉冉,你不是挺有胆的吗,这就认输了?”
见她不出声,黎逸川的声音更温和了。
冉蜜是初入海的小鱼,黎逸川是纵横汹涌大海的鲨鱼,他摆摆尾巴,就能把冉蜜给扇到水面上去,因为渴望氧气,不得不回到他的面前。
冉蜜深吸一口气,行,接招!她想了想,认真地说:“那你也不许说不字!”
黎逸川低低地笑起来,眉眼扬起,一副乐不可吱的模样。
“我要离开你,我要离婚。”冉蜜直接了当地出招了。
黎逸川还是笑,笑她这拙劣的第一招。
“冉冉,你作梦呢?”
他转过头来,好笑地看着她。
冉蜜咬咬唇,转过脸,不理他了,她真弱智,和他玩这样的文字游戏。
车驶过了繁荣集市,渐渐靠近了河堤。空地上,一群孩子正在溜滑板,几个年轻男人在球场上打篮球。其中一个穿着黑背心,露出大片的青色纹身。
“许毅。”
他停了车,冲许毅招手。
许毅抛开了手里的篮球,大步跑了过来,旁边有个看上去还很青涩的小女生赶紧跟过来,给他递毛巾和水。
“站远点,我和朋友说话。”许毅瞪了那小女生一眼,小姑娘就赶紧退开了,可怜巴巴的冲这边看着。
“多大人了,还搞这手段,祸害人家小姑娘。”黎逸川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给许毅丢了根烟。
许毅一伸手,准准地接了,往嘴里一叼,痞气十足的。
“多大人就不能泡小姑娘了?难道你泡的老姑娘?”他一面笑,一面朝冉蜜挥手。
冉蜜勉强笑笑,坐着没动。
“和你打招呼呢,没礼貌,下来。”黎逸川转头刺她一眼,不客气地叫她。
冉蜜抿抿唇,温驯地下车了。
可她光着脚啊!她的高跟鞋还在办公室门口呢,而且脚踝也是肿的。
“黎逸川,你也温柔点,怎么把人家冉美人的脚都弄肿了,也太猛了吧。”许毅开着玩笑,勾着黎逸川的肩往前走,对站在一边的小姑娘说:“去,给你嫂子拿双拖鞋来。”
小女生立刻屁颠颠地跑开了,冉蜜单脚跳着,到了一边的石阶上坐下,看着黎逸川和许毅站在篮球架下说话,几个年轻人都围在他身边,说说笑笑,不时把篮球往篮框上投。
“嫂子,鞋。”
小女生折返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双塑料夹板拖鞋,上面缀有玻璃珠子。
冉蜜赶紧道谢,可夹板拖鞋得脱袜子,她穿着连裤的丝袜,不好脱,只能站起来,去车上脱袜子。
“嫂子。”小女生跟在她身后,陪着笑脸。
“嗯?”冉蜜转头看她。
小女生长了圆圆的脸,微微有点儿婴儿肥,也烫了头发,有些羞涩地看着她说:“等下,要是毅哥让我回去,你帮忙说说,让我跟你们一起玩。”
“你……是学生吗?”冉蜜犹豫了一下,许毅应该和黎逸川一样大了,不会真“欺负”这样的小孩吧?
“不是,不是,我都十九了,家在街那边开游戏厅。”
冉蜜看着她的眼睛,就像看到那个刚遇上齐梓商的自己,暗自在心里开出花来,就是那样对爱情蠢蠢欲动着,憧憬美好的结局。
“好。”冉蜜点头了,上车去换鞋。
脱掉丝袜,纤白的腿露在空气里,她的脚很漂亮,很小巧,脚趾头颗颗饱满,一用力,就露出要钻破皮肤的绯色来,她以前也爱涂点指甲油,穿拖鞋特别好看。可惜了,那些扮美的心思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念千年,似乎老了好几十岁。
脚踝肿得厉害,她轻轻揉着,抬眼看向黎逸川。他挽起了衣袖,和他们一起打篮球。抬步上篮,球撞在篮板上,反弹回来,咕噜噜地往车边滚。
“捡过来。”黎逸川冲着这边喊。
冉蜜下了车,弯腰捡起了篮球,用力往他面前丢去。
黎逸川一伸手就勾住了,扫了她一眼,反手投篮。
篮球在篮框上打了几个转,终跌进了框里,落到地上,扑嗵扑嗵地弹开。
“黎逸川,当了大老板,还没忘这个啊。”
许毅笑着坐下,看着另几个男人去追着篮球跑。
“让你找的人怎么样了?”黎逸川在他身边坐下,沉声问。
“时间太久了,很难找。当时火灾之后,很多孩子就这样跑出来了,互相又没个联络,谁知道去了哪里。我说,你找隋玉琴干吗?”
许毅喝了一口水,转过头来看他。
“有事要问问。”黎逸川双手靠在腿上,轻舒了口气。
许毅点点头,小声问:“海岚忌日,你不去啊?”
“他们去就好了。”黎逸川摇头,
“还想不开呢,又不是你的错。”许毅转过头来,低声安慰他。
黎逸川笑笑,沉默着,暮光落在他的眼里,隐隐浮动着几许悲伤,过了会儿,才小声说:
“如果我不出事,说不定院里就不会起火,我妈也不会受那么久的折磨,百分之八十的烧伤,我只要一想到……许毅,你不会明白……”
许毅拍了拍他的肩,把话题引开,“不过话说回来,做兄弟的真为你高兴,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你这衣服抖一抖,能给我抖出套房子来吧。”
许毅感叹着,抬起眼冲着他的车呶嘴巴,小声说:
“车里的那个,你是来真的,还是玩玩?说真的,她还真是漂亮,别把人家弄得太伤心了,你到时候要是不想要,便宜我啊。”
“就你话多。”黎逸川抽过他手里的白毛巾,往他脑袋上去抽,“快三十的人了,还吊儿郎当。”
“我不吊儿郎当,我还能做官?”许毅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摸出烟来抽,“黎逸川,你是命好能出去。我们留在这里,脑袋上顶个罪|犯的帽子,还能当教授?学校都不收了,邻居绕着走,亲朋好友都觉得我是怪物。”
“纹身不打掉?”黎逸川后仰了一点,看他的背。
“为什么要弄掉?这是我的青春!”
许毅故意夸张的语气,让黎逸川笑起来,转过头时,只见冉蜜正从车里下来,扶一个摔在车前面,玩滑板的小孩。
黎逸川的眼神又复杂起来,很多时候,他看着冉蜜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对。
11岁那年,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去了冉宋武家。头一次从村里出来,看到那样的房子,窘迫得不敢乱动,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把有点脏的手放在膝上,把有点脏的脚悬在半空,怕弄脏地上漂亮的地毯。
妈妈诉说着妹妹的病情,冉宋武坐在对面沙发上听着,他身边坐着漂亮端庄而且年轻的太太。黎逸川忘不掉冉蜜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小公主披散着柔顺的头发,穿着粉色的棉布睡裙,白嫩的小手里拎着一个洋娃娃,睡眼惺忪地过来,扑到冉宋武的怀里,说她要听故事,否则睡不着觉。
她的声音那样娇滴滴的,她的身体那样软绵绵的,和坐在妈妈怀里的海岚相比,她简直就是仙女。
海岚也看她,用羡慕而且可怜的眼神,她不能走路,可小公主却像蝴蝶一样在城堡里飞奔。
冉宋武赶紧抱起了她,居然就这样请妈妈和他们离开了,说第二天再和他们联系。
当然,不会有第二天的联系了,冉蜜的妈妈追了出来,给了他们一只牛皮纸袋,礼貌但是厌恶地请他们不要再过来,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或者冉蜜的妈妈以为苏芹想缠上冉宋武,想敲诈吧?这个世界上,人的心早就硬了,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纸袋里有五万块钱,妈妈的青春和爱情,就值五万块钱。
妈妈的手抖得厉害,可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谢,然后抱着妹妹、带着他离开那所有着温暖灯光的大房子。
他看到妈妈哭了,一面走,一面拼命地落眼泪。他从来没见过妈妈那样哭,就像身体里有片大海,海水流不尽……
那条路的两边全是法国梧桐,不停地往下掉紫黑色的树籽,砸在妈妈洗得发白的布衬衣上。
而那个漂亮的太太,就站在台阶上,一身真丝长裙,淡漠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那一刻,他讨厌死了那个小公主……都是人,为什么生活差别这么大?
治病很花钱,五万块很快就成了医院白色的帐单。
妈妈没再去找冉宋武,不停地打工,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四处奔波。
他跟着妈妈去工地上搬砖,跟着她去餐馆洗盘子,看着妈妈一次又一次的晕倒。
真的,不是吃过那些苦的人,不会明白苦是什么滋味,不会在后来的岁月里像头牛一样,埋头奋发。
今天的他,过着极其精致的生活,却一生都忘不了那几年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刻进骨头里。
他双手撑着下巴,凝望着冉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