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号为难地说:“她前天夜里过世了。走得很突然,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男朋友和你叔叔前天大清早就托送遗体回家了。”
孙菀犹不肯相信,眼泪颤悠悠地悬在眼眶里不肯落下。她哆嗦着去翻手机,找到萧寻的号码按下拨通键,没头没脑地往门外走。
她边走边迎着夜里的寒风大口大口吸着气,外界的一切嘈杂声全都远远遁去,全世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电话通的那一瞬,她大哭出声:“萧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阿姨……”
萧寻反倒比她平静:“菀菀,妈妈以后都不用受苦了。不要哭,妈妈生前一直都很坚强,她不喜欢看见别人哭。”
孙菀哽咽着拼命摇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落下,她断断续续地说:“我马上买机票来西安。”
萧寻静静地说:“不、不、你别来,过完头七,我就回北京。”
孙菀顿住脚步,站在医院温暖的大厅里,她紧紧握着手机,半晌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端传来寒风凄厉的呼啸声,像有一股来自遥远、虚空黑暗里的冷风钻进了孙菀的衣领:“你不多陪阿姨一段时间吗?”
“不需要。公司的假期只有那么长,我必须回来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孙菀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有什么比守孝更重要的?”
“有很多。比如,我要做事,我要活下去,活好一点。逝者已矣,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更重要。”
孙菀眨了一下眼睛,他的声息明明就在耳边,可是为什么她竟然会生出一种错觉,他在一片茫茫风雪中抛下止步不前的她,往走越远、越走越远了。
大年初五那天,孙菀等回了萧寻,却送走了厉娅。
孙菀站在航站楼的落地窗前,怔怔望着那架波音747轰鸣着升向白亮的高空,最终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航站楼里坐了一个下午,面前是从未停止的人来人往。她忽然很羡慕这些人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羡慕他们能被一个人收容。她生命中仅有的两个会收容她的人,已经走了一个。她的直觉告诉她,仅剩的那一个,也在用不动声色的方式从她生命中撤离。
孙菀的直觉没有骗她。
正如墨菲定律提醒的那样,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可能已经发生了——她很快就等到了萧寻的告别。
萧寻跟孙菀摊牌的那天,是四月里一个下雨的星期天。他在西餐厅旖旎的乐声里告诉她,他接到公司任命,即将随公司的精英团队去美国做子公司的业务拓展。
孙菀竭力让自己平静:“这就是你要处理的‘重要的事’?”
萧寻没有回答,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要去多久?”
“至少是三年,或者更久。”萧寻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垂眸盯着面前的鸡尾杯。
孙菀用自己都陌生的怪异腔调问:“是赵一霆任命的?”
“不——”萧寻敏感地断然否认,“是卓总和董事会议定的。”
“卓总、卓临城?”孙菀声音里起了哭腔。
萧寻有些诧异从她口中听到卓临城的名字,很快,他的表情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冷静。
“一定要去吗?”
萧寻喉头动了动,神情黯淡了下去:“一定要去。”
“如果我不让你去呢?我一定不让你去呢?”孙菀含泪盯着他。
“菀菀,别这样。”
孙菀探手抓住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哽咽着说:“因为阿姨去了,这里已经不再有你的牵挂,所以你要撇开我,去寻找你本来的前途了,对吗?萧寻,你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萧寻的眼睛平静而哀伤:“是。我以前以为人生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是现在我才明白,那么多条路里,只有一条是活路。菀菀,我已经做错过太多选择了,以后都不能再走错。”
孙菀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她抬手拭去眼泪,冷冷讽刺:“这样听起来,我只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会阻碍你前行的掣肘。我记错了,那个说爱我,说要我和永远在一起的人,竟然不是你!”
萧寻在她的责难中轻轻摇头,苍凉地说:“很久以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可以荫蔽每一个我所爱的人。但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只能让我妈妈住在最恶劣的病房里,让她用最便宜的药维持住生命,最后看着她被病痛一点点折磨致死。很久以前,我觉得我头脑可以为我换来一切。但是现实告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头脑甚至不如400CC血值钱。菀菀,我特别怕未来有一天,我连你也保护不了,我特别怕未来有一天,你会瞧不起我。原谅我这么选,我不能什么都不是地爱你。”
孙菀捂住嘴,双肩不停颤抖。她听懂了,她不恨他了。可是对一个即将失去爱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恨不了更痛苦的事?
她缓缓放开抓着他的那只手,人生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力量其实很孱弱,孱弱到什么都抓不牢、握不住。
他们很平静地吃完了那顿晚餐。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因为彼此要去的方向不同,他们很有默契地在门口分道扬镳。
孙菀迎着夜风,游魂一样往前走,她一再告诫自己稳住、稳住,然而眼前却像播电影片花似的闪出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明明很清楚却又不明白他们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她经常在脑子里设想他们的未来,她想过要和他结婚,她恬不知耻地设想过他们的蜜月,她甚至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可是这如在眼前的一切,就这么变成泡影了。
她越想就越觉得冷,冷得连牙齿都开始打颤,冷到极处的时候,她不甘地停下脚步,大声对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喊:“萧寻!”
他闻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孙菀不顾一切地朝他跑去,一下子搂住他,失声恸哭起来。
等到她哭得脱了力,只能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呜鸣,他才轻轻掰开她交握在他面前的双手:“不要去送我,也不要等我。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我。”
孙菀用力地点头。
她能给他最后的爱,只剩下成全了。
萧寻走的那天,孙菀没有去送他。但是他走后的那几天里,她的耳边时不时会传来飞机轰鸣起飞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焦躁、惶惑,如处世界末日。
她迅速憔悴下去。很快,403搬来了一个新的室友。新室友的到来填补的因厉娅离去留下的空洞,孙菀像讨厌入侵者那样讨厌那个新室友,但她阻碍不了她慢慢和马蕊、江明珠打成一片,也阻碍不了她用她的痕迹、气味慢慢将厉娅的影子抹去。
那个学期结束得黯然无光。
进大三那个暑假,孙菀成天缩在家里看乌烟瘴气的港式无厘头喜剧,看得几乎吐出来,又改换成好莱坞的青春爱情片。看电影的间隙,她一边啃薯片、巧克力一边笑得满眼泪水。
侦察兵一般精明的黎美静看出了些端倪,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次,虽没有得到准确答复,但心里也有了个底。大约是不放心她,那段时间,黎美静不再出去玩牌,晚上一收工回来就抱着之前托孙菀买的笔记本电脑看股票。看股票的间隙,她不是找孙菀问东问西,就是故意和她斗几句嘴。
按照以往,孙菀非和她火拼起来不可。但是这一两年来经历的磨砺,让她成长为一个知好歹的人,她明白黎美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关爱她、排解她。
因着彼此的理解、容忍,整个七月里,她们母女俩破天荒的没有犯一次口角。
八月初,黎美静接了街坊一个流水席,没日没夜地忙着采购、拾掇食材,孙菀看在眼里,不好再缩在家里做闲人,得空就去店里帮黎美静打下手。好不容易帮黎美静把那个酒席做完,闲下来的黎美静不知怎么生出了一个愿心——把店子传给孙菀。因故,她非逼着孙菀跟她学做大菜。
孙菀觉得她得寸进尺,当场就黑了脸。黎美静好像完全不觉得让一双本应“剖新橙”的素手去杀鸡斩鱼有什么不妥,连珠炮似的说:“你别看不起我这个店子,你A大高材生又怎么样,毕业后还不是一个穷打工?我教你个乖,宁肯睡地板,也要当老板。我为你想得这么周全,你还不……”
她话还没说完,电视机里正在放的古装片里很应景儿地来了一句“谢主隆恩”。
黎美静指了指电视:“听见了没?学着点!”
孙菀哭笑不得。
孙菀的细胳膊终究没有拧过黎美静的胖大腿,被迫下了厨房。
在厨房里待久了、看多了,孙菀渐渐对黎美静有了一点新的认识,比方说,她虽然市侩,但是做起菜来,动作凌厉而舒展,态度严谨细致,颇让人肃然起敬;她虽然粗俗,但是无论多复杂的菜式到她手上,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行云流水地弄齐备,看上去又添了几分大师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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