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叫着,满屋子砸东西。
小小的个子,眼花缭乱地沿着墙瞎窜,摸到什么砸什么,水壶、相框、花盆、锅碗瓢盆。她气喘吁吁地推书架,书架摇摇欲坠,我要去阻止她,被阿梅拉住,他摇摇头。
然后书架倒了,满地的书。
何木子泪流满面,说:“我不知道,我就是难过,你救救我好不好?”
她蹲下来,抱着脑袋,哭着说:“你救救我好不好?”
这次暴走,几乎把阿梅家变成了一地碎片。
过了一个月,大家打算聚会,酒吧订好桌子。阿梅先去,我们到后,却发现坐了人,阿梅呆呆站在旁边。原来位置被占,阿梅不敢跟他们要回来。
何木子一字一句地跟阿梅说:“你不能老这样,跟我学一句话。”
她顿了顿,大声说,“还能玩儿啊!”
阿梅小声跟着说:“还能玩儿啊……”
何木子一把推开他,走到那几个男人前,娃娃音声震全场:“还能玩儿啊!”
我们一起吼:“还能玩儿啊!”
保安过来请走了他们。
又过一个月,何木子请了年假。她的朋友卡尔在毛里求斯做地陪,于是她带着我们一群无业游民去毛里求斯玩。
玩了几天,深夜酒过三巡,何木子的手机振动。她读完短信,突然抿紧嘴巴,抓着手机的手不停颤抖。我好奇接过来,是古秦发来的,大概意思是:你和我母亲通过话?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允许,跟我母亲说三道四呢?你还要不要脸?你懂自重吗?
我心中暗叫:“我靠,这下要暴走了。”
果然,何木子拍案而起:“他妈的,这样,我们明天去跳伞。谁要是不跳,我跟他没完!”
大家面面相觑,望着暴走边缘的何木子,不敢吭声。所有人头摇得像拨浪鼓,齐声说:“去你大爷,跳跳跳跳个头啊……”
第二天,在卡尔带领下,直奔南毛里求斯跳伞中心。大家坐在车上,一个个保持着活见鬼的模样,谁都不想说话。抵达后换衣服,签生死状,接着坐在屋子里看流程录像,管春第一个出声:“真的要跳吗?”
何木子冷冷看着他。于是全场噤若寒蝉。
何木子在大家闪着泪光的眼神中,指挥卡尔拒绝了教练捆绑串联跳。
做了会儿培训,众人表情严肃,其实脑海一片空白,嗡嗡直响,几乎啥都听不进去。我嘶吼着:“三十五秒后开伞!我去你们的大爷,啥都能忘记,别忘记三十五秒后开伞!晚开就没命了!”
管春哆嗦着说:“真的会没命吗?”
登机了。爬升到三千多米高空。我们一共六个人,配备了两个教练。教练一遍又一遍替我们检查装备,卡尔喊话:“准备啦,现在平飞中,心里默背要领,教练会跟你们一起跳。来,超越自我吧!”
何木子不屑地扫了眼大家,弓着身子站到机舱口,站了整整十秒,回过头,小脸煞白,说:“太高了,我们回去斗地主吧。”
一群人玩命点头。
教练比画着,卡尔说:“不能输给懦弱,钱都交了,不跳白不跳,其实非常安全……”
教练来扶何木子胳膊,何木子哇地哭了,喊:“别他妈碰我,你他妈哪个空军部队的!我同学的爸爸是军区副司令,你别碰我,我枪毙你啊!别碰我我要回家!我靠,姥姥救命啊,毛里求斯浑蛋要弄死我……古秦你个狗娘养的把我逼到这个田地的呀……我错了我不该跳伞的……我要回家吃夫妻肺片呜呜呜呜……”
这时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嘀咕声:“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还能玩儿啊……”
我没来得及扭头,阿梅弯腰几步跨到机舱口,撕心裂肺地喊:“还能玩儿啊!”
他顿了下,从胸口扯出一顶红色的女式绒线帽,紧紧抱在怀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何木子,我爱你!”
然后阿梅纵身跳了出去。他紧紧抱着红色女式绒线帽跳了出去。仿佛抱着一朵下雪天里冻得发青的微笑,所以要拼尽全力把它捂暖。
我们听到“何木子我爱你”的声音瞬间变小,被云海吞没。
何木子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有种你等我一下!”
她纵身跳了出去。
管春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看来阿梅也要找个二婚的了!”
他纵身跳了出去。
毛毛一愣,大叫:“还能玩儿啊!春狗等老娘来收拾你!”
她纵身跳了出去。
我跟韩牛一愣,他大叫:“还能玩儿啊!你说咱俩这是为啥啊!”
然后他抱着我纵身跳了出去。
我能隐约听见卡尔在喊:“你们姿势不标准……”
我们自云端坠落。迎面的风吹得喘不过气,身体失重,海岸线和天空在视野里翻滚,云气嗖嗖从身边擦肩而过。整整半分钟的自由落体时间,我们并没有能手抓到手,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可以在空中围个圆。
我感觉自己连哭都顾不上,心跳震动耳膜,只能疯狂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开伞后,我看到蓝色绿色的地面,下方五朵盛开的彩虹。
我们被这个世界包裹,眼里是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飘向落脚地。
出发去毛里求斯的前几天,我去阿梅家。他打开门,我吓了一跳。
他家里依旧保持着两个月前,何木子砸成满地碎片的局面。我说:
“靠,都两个月了,你居然没收拾?”
他小心地绕开破碗、碎报纸、凌乱的书本、变形的书橱,说:“我会收拾的。”
那天喝高了。
他说:“这些是被木子打烂的。我每天静静看着它们,似乎就能听见木子哭泣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她最大的悲伤,所以当我坐在沙发上,面对的其实是她碎了一地的心吧。我很痛苦,但我不敢收拾,因为看着它们,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他说:“她的心碎了,我没有办法。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心上的裂缝拼命补起来,因为她住在里面,会淋到雨。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努力,怎样加油,怎样奋不顾身,才配得上她。”
他哭了,低下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地板上:“木子说,她很难过,我救救她好不好。张嘉佳,你说我可以做到吗?”
我点点头。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最大的勇气,就是守护满地的破碎。
然后它们会重新在半空绽开,如彩虹般绚烂,携带着最美丽的风景,高高在上,晃晃悠悠地飘向落脚地。
不管他们如何对待我们,以我们自己全部都将幸福的名义。
2.我叫刘大黑
我们常说,要哭,老子也得滚回家再哭。
因为你看:淚的繁体字,以前人们这么写,因为淚,就是一条在家里躲雨的落水狗。
酒吧刚开的时候,被朋友们当作聚会的地方。后来慢慢知道的人多了,陌生人也逐渐走进来。
有一天下午,我翻出电磁炉,架起小锅,喜滋滋地独自在酒吧涮东西吃。五点多,有个女孩迟疑地迈进来,我给她一杯水,继续吃。
女孩说:“我能吃吗?”
我警惕地保护住火锅:“不能,这是我自己吃的。”
女孩说:“那你卖点儿给我。”
我说:“你一个人来的?”
女孩说:“是的。”
我说:“这盘羊肉给你。”
女孩说:“但我有男朋友。”
我说:“把羊肉还给我。”
女孩说:“已经不是男朋友了。”
我说:“这盘蘑菇给你。”
女孩说:“现在是我老公。”
我说:“大爷的,蘑菇还给我!”
出于原则,火锅太好吃,我无法分享,替她想办法弄了盘意面。她默默吃完,说:“你好,听说这个酒吧你是为自己的小狗开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
女孩说:“那梅茜呢?”
我说:“洗澡去啦。”
女孩说:“我也有条狗,叫刘大黑。”
我一惊:狗也可以有姓?听起来梅茜可以改名叫张春花。
女孩眼睛里闪起光彩,兴奋地说:“是啊,我姓刘嘛,所以给狗狗起名叫刘大黑,他以前是流浪狗。我在城南老小区租房子,离单位比较近,下班可以走回家。一天加班到深夜,小区门口站了条黑乎乎的流浪狗,吓死我了。”
我跟它僵持了一会儿,它低着头趴在冬青树旁边。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敢跑快,怕惊动他。它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我猛地想起来包里有火腿肠,剥开来丢给它。
它两口吃完,尾巴摇得跟陀螺一样。我想,当狗冲你摇尾巴的时候,应该不会咬人吧,就放心回家。
它一路跟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转身,它停步,摇几下尾巴。我心想,看来它送我到这儿了,就把剩下的火腿肠也丢给它。
我做房产销售,忙推广计划,加班到很晚。从此每天流浪狗都在小区门口等我,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送我到楼下。我平时买点儿吃的,当它陪我走完这段夜路,作为报酬,就丢给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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