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十多年前服务于张氏,后来又背叛张家,陷主不义,听来不是什么好名声,乍见了当年还是小孩子的张阅微,表情自然十分复杂。张阅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掌中刀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像觅食的老虎一样,慢慢踱近。
穆先生,这……那张传信已经吓白了脸,少年张阅微分明对他敌意太深,却不见穆枫出声制止,他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穆枫太老道,心思藏的太深。
穆枫轻轻咳了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话,跟姓张的说,我管不来。
张传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睛不可能同时花——他分明看见穆枫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他是坦然的,并没有将这莫名的欣然藏于人后。
实话告诉你,穆枫弹了弹烟灰,你来之前,早你来的那几个人,已经死掉了,他神色很平静,人,是我的人动手做掉的。
那是穆先生管教下属不严。张传信显然很尴尬,不知道穆枫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不不,他笑着摆手,我的手下只是忠心,很忠心,他们一向只听我一个人的吩咐,穆枫笑道,杀那帮叛徒,是我授意的!
穆先生什么意思?张传信大惊,却只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疑问。
穆枫的手轻轻扶着烟灰缸,指腹擦过边沿,带着凉丝丝的触感,他笑道:我总是听见这句话——‘穆先生什么意思?’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意思,你们不必懂,十分好奇的话,劳大驾,阎罗殿上自己问阎罗殿君。他眼底含着笑意,撂下这话时,眼底温度瞬间降到零点——
连褚莲都骇了一跳,她和穆枫朝夕相对多年,鲜少见他这样,她正疑惑时,却见穆枫站了起来,手扶着长桌边沿,好似根本没有用力,只微微一抬,那桌角已经离地半尺,他扬手掀翻了桌子。
桌上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好在那套精致的康熙十二月花卉纹杯已经被收了起来,妥善安放好。
一时间,火药味甚浓。穆先生的心情就是内围气氛的指向标。十几支枪,都聚拢起来,抵住了张传信的脑袋。
穆枫!你……张传信哑着声音,兴致勃勃跑来莫斯科时,根本没料想加州小野狼会给他这等待遇。
楼上的琵琶声突然又响了起来,仍是原来的调子,那曲,《十面埋伏》。
清冷,好似月光爬上古旧的老木。弹琵琶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你当年既然敢背叛张氏,陷穆家、白家、易家于不义,那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即使张阅微不杀你,其他世家会放过你?穆枫身前摊着一地狼藉,他虚靠在俄式贵族椅上,一伸手,早有人递来早就泡好的茶,他接过,轻抿一口,温度合宜,是新叶君山银针,不管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精致入骨的细节,最适合的温度,最好的新茶,最得法的茶艺,才能入口。他笑道:白活这么多年,也赚够了,你还不想死?
他一贯知道穆枫的手段,被小野狼这么一吓唬,早就不知所措,正慌张地要说些什么辩解时,却见穆枫深深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楼梯,那琵琶的声音逐渐激越,他无奈地笑笑:我只是打下手帮人跑腿的,真正的主谋,在那里。他用眼神指向楼上,道:他也许愿意见你。但,你不配。
黎清忽然道:阿季,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捉了只白猫来,那猫乖乖地伏在她膝上,身前的桌子早就被穆枫掀翻,前面空空如也,站在褚莲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褚莲被这轻轻柔柔一句话怔住,瞬间有些茫然。幸好她反应快,玩笑似的说道:是穆先生旧好?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黎清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们家穆先生还不是你的先生!爱贫嘴,小姑娘,小丫头!她温柔地顺过那猫满身的白毛,专注地没有分出一点余光来瞧褚莲,温声轻语,却全是对褚莲说的。
褚莲大讶: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很多年前,黎清嘴角边两个小小的梨涡里盛满暖暖的笑意,那声音淙淙似流水,又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暖意盎然的光阴里,在张氏北美的家里,爸爸送我去那里度假,我在那儿住了几个月,张家的大哥哥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谦和最好的人,大哥哥后面总是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阿季,你怎么不记得啦,我们一起玩了两个月,你总是缠着我问大陆好不好玩儿?你说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去过大陆,家里回乡祭祖的时候,你发高烧,唯一一次能回去的机会都错过了……
黎清叹气,那些老旧美好的光阴,就这样在指间匆匆流走了。
思思?是你?!褚莲哭着叫了起来。
是我,她眼眶里溢满泪水,把小白猫轻轻抱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阿季,你长这样大了!
褚莲擦着眼泪:我还有个女儿,在三藩家里,思思,你也是,一晃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们拥抱,像很多年前相遇的小女孩子那样。褚莲轻轻抽泣,忽然惊起:是谁的孩子?思思,那个小男孩,是风载哥哥的儿子吗?
她点头。
褚莲惊问:那风载哥哥呢?他还活着?!语气中欣喜毕露。
穆枫却握紧了拳头。
正文 第67章 溪口张氏(4)
《十面埋伏》一曲临尾,那声音终于愈来愈低,逐渐地听不见了。好似淙淙淌过小溪的细流,藏在二楼凸出室内露台的帷帐后面。有风吹过,终于将那曲子掐尾的声音彻彻底底吹散了。
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露台帷帐之后。清淡的气质,透着一股子落拓,他长身玉立,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终于出现在世家的地盘,家族里独特的气息与品位,一切都是熟悉的。就像每一晚入梦时,梦境带来的熟悉触感。他和自己过去的遇见,多少年来,只能在梦里。
醒来是一身冷汗。常常都这样。只有少年时候被噩梦惊醒的午睡,她会陪在自己身边,很惊慌地拍自己的背:黎大哥,你怎么了?又做噩梦?那时,她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皮得很,普天之下没她怕的事,却很怕他慌措醒来的午觉,一迭连声地安慰他。他握她的手:思思,帮哥哥去倒杯水。话音刚落,她兴奋地应着,呼啦一声便跑开了。
他总是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情,从前养尊处优的生活以及那个早已湮灭在前尘往事中的老家族。张氏,张氏。溪口张氏,这四个字,于从前,是一呼百应的荣耀,而于如今,是他日日噩梦的根源与家族深恨。
他用另一个身份,如蝼蚁一般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张家的光景,于他几乎已是前生。他差点忘了,他姓张,他曾经姓张……
只有那个女孩子陪在他身边,带着前生的记忆[1——很多年前在北美家里,他作为张家的长子,代父亲接待过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退役特种兵带来的女儿。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阿季暑假时长居北美张家,正好和那个女孩子做玩伴,两人上天入地,在北美张家的避暑山庄中,度过了她们此生唯一一次童年时候的交集。
再后来,那个女孩子成为了他的太太。为了保护她,他甚至不敢亲口叫她一声张太太。他记得很多年前,他亲手将张家的记忆埋葬,抱着少女时候的她,想着再也回不去的北美,几欲哽咽:不会有‘他们’,再也不会有‘他们’了……思思,我只有你,只有你。[2
那时温思懿明眸善睐,却眼见张风载眼中辉芒凋零如枯叶,那是一双再也不会笑的眼睛。
灰烬,余生都是灰烬。
此刻他站在二楼凸出的露台上,看着他心爱的太太膝上抱着白猫懒怠地坐在俄式贵族椅上看好戏。——他一手策划的好戏。这么多年的韬晦与隐忍,今天,反手乾坤。
只是下了一局棋,落子无悔,张风载活到如今,早已不在乎一切,掌势全局简单的如同在操纵为儿子买的遥控飞机。有妻有子,平生已足,其他一切于他,无谓是锦上添花,无谓是镜中看花。
黎清坐在下面,媚眼如丝。她一直都是这样漂亮,清清浅浅一笑,俱是风情。抬头看见是他,淡淡笑着。
他回应她的笑,比出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妻间的默契,用无声的动作,开了个玩笑。
穆枫早已攥紧了拳头。
白斯年这时就像钻进穆枫肚里的蛔虫,很清楚他要做什么。索性把自己的枪扔给穆枫,穆枫接过,只看了一眼,利索地退膛,几粒子弹像沙子一样从他指缝间漏出,弹在脚边。
铿——铿——铿——
刺耳的金属与地面碰撞声震的满室惊惶,穆枫却笑了笑,将空壳手枪重新扔还给白斯年……
他的沉默通常不代表和善。穆先生的沉默,向来意味着,北大西洋海啸将来。
他赤手空拳,眼神却是极为镇定的,慢慢走到白斯年身边靠近张传信的地方,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白斯年躲开。
白斯年求之不得,带着自己的人撤离。很快,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他和张传信直接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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