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来到病房,与同病室推出的一辆包裹严实的平车撞了个正着。
黎糯定住,像着了魔般目送平车推入通往太平间的货梯,没法移开脚步。
死亡于她,并不陌生,她的手上也送走过病人。只是她在科室忙碌的分分秒秒,忘却了妈妈即将离开自己的现实,而来到了这里,恐惧再次生切地勒住心底。
于是,转身飞速跑向妈妈床边。
黎妈妈的床边严严实实拉起了帘子,病人面色苍白,呆坐在床上。
她走进去不由分说抓起妈妈的手,一遍一遍安抚道:“妈,别怕,没事的。”
妈妈抬头,略施粉黛的脸上摆出稍显僵硬的笑容,附和着说:“嗯,我知道,没事的。”
可是,妈妈的手不住地在颤抖。
黎糯也笑了,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因为,她的手比病人颤抖得更厉害。
☆、上卷--20
自从目睹同病房的病去世,虽然空床立马填补了新,但妈妈的情绪一直有些不稳定。加之疼痛和不适的加剧,症情每况愈下。
有一天,她和黎糯说:“要回家。”
疗程还没结束,黎糯当然不同意,但妈妈就是不依。
她只得去找岳归洋出主意。
当归看了妈妈最近的报告,问她:“胰腺癌晚期,转移得一塌糊涂,如果是这位病的床位医生,会说什么?”
“回家好吃好喝?”她迟疑地说道,但的确也是第一反应。
“那就对了,”他说,“面对病,医生的判断总比家属的正确。”
“是吗?”她将信将疑。
“是的。”他回答得异常果断,“虽然医生一般面对的是别的家属。但当自己成为家属走投无路时,不妨换回职业的角度思考。”
她点点头,“好,容再回去考虑下。”
“对了糯米,”岳归洋叫住她,“黄芪马上要去云南了,这一走至少三个月。”
“所以呢?”她没有回头,说道:“知道的吧,们离婚的事。”
他们离婚的事,没有让家长知道,知情者只有他们自己以及岳归洋和樊师伦。而除了当事,外也只知道事情的结果,具体不详。
“可是明明是喜欢他的,而他对……”
“当归哥哥,其实吧,是一个超级俗烂俗到烂的,有着每个女孩都有的新娘梦。梦里穿着白色婚纱,戴着somethingblue,所有的祝福声中做个幸福的六月新娘。既然他什么都给不了,那就只有离婚。”
她截住了他的话语,转身灿烂一笑,又说:“还有一个版本,他惹毛了,然后怒了。”
“两个理由,选哪个?”她问。
岳归洋静默了片刻,说:“都信。但是,可能错怪了他……”
黎糯打断了他意图的解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是啊,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一模一样的八个字,曾经也有狠狠甩给过他,表情也如出一辙:无奈,决然。
他一下子被回忆晃了眼,等回过神,黎糯已经离开。
周五考完教办组织的坑爹考试,已近傍晚。她匆匆赶回学校处理学分上的事,顺便去领自己的助学金。
一附院与学校其实只有一路之隔,和所有年代久远的小马路一样,窄窄的,两车道。
由于地处市中心,又依傍医院,所以无论何时,车辆都堵成一团,下班时分尤甚,简直寸步难行。黎糯倒是轻巧地一辆辆车之间东跳西跳,三下两下就过了马路。
处理完事情,她倒也不急着回那头永远声鼎沸的医院,想找个自习教室写她每月十份的病史作业。
夜晚的一教,整个底层只有一间教室上课。她从后门朝里偷瞄了一眼,教室里噤若寒蝉,学生们各个头仰得高高的,聚精会神。
什么课上得如此用功?
黎糯心下一好奇,便偷偷溜进去,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
看看学弟学妹的书本,《肿瘤学概论》,再抬头,讲台侧方赫然立着岳芪洋。
他授课的部分,自然是常见消化道肿瘤。
为了能让大家看清ppt,教室前排关掉了部分日光灯,大屏幕惨白发亮,而其实他的讲义上只有一张彩色消化道局部解剖图而已。
按c大医学院的传统,所有专业课皆双语教学。
岳芪洋站暗处,侧对学生,倚靠第一排课桌旁,有条不紊地讲着他的课。他开着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当提及某些术语和特定用语时,混杂着她所熟悉的德式拉丁。
没有中文注释的解剖图就着没有中文翻译的讲课,她竟然全能理解,黎糯顿时崇拜起自己来。嗯,果然经过多年医学院双语的摧残,效果显著。
大学老师大致也能分成几类,一类渊博儒雅,颇具大师风范;另一类风趣幽默,极受学生欢迎;还有一类慷慨激昂,适合教马哲之类的大课;而岳芪洋属于最后一类,他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多的延伸,甚至连ppt都不做。他的重点,似乎仅仅于用最一目了然的方式讲通一个知识点。就像下医嘱般,一怎么怎么样,二怎么怎么样,三怎么怎么样,井井有条到令发指。
但是医学的确需要清晰的条理,她听完三节课后,顿时有了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课程最后,他打开灯,关上电脑,走到阶梯教室的走廊中间,按次序开始提问。
不是吧……
黎糯直冒汗,策划逃离,结果教室的椅子收起时“吱嘎”一声,引起全教室的注意。
站最后一排的她,或许是错觉,看到一丝讶异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划过他漆黑的眼眸。
直到很久以后,黎糯仍怀疑,那天晚上她是不是被什么附了体,乃至做出了些荒谬的举动。
比如她本想离开,但终还是没有。
比如岳芪洋走廊里叫住她,问她第二天有空吗,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有”。
也许她是发现了,哪怕她认为自己已经将微小的情窦初开整理完毕,但埋心底的残根还不断地叫嚣。
她是这么想的:放下妈妈的事,看喜欢的最后一眼。然后用三个月的时间彻底斩断,再无关联。
想通了,黎糯便调整好心态,回归到爱笑开朗的糯米同学,高高兴兴去赴第二天晚上的约。
月朗星稀的春日双休,夜晚的老城隍庙依旧潮涌动,多是举家出行的游客或是一对对小情侣。
他们皆生于斯长于斯,却同样对这个著名景点生疏不已。随便找了个古朴牌楼拐进去,倒也渐渐走上了灯火辉煌的小路。
黎糯坐屋檐下,抬头望向天空,不禁陷入过去:“生最早的回忆就这里。”
“那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国庆带来城隍庙看灯,然后绿波廊外的小路上巧遇爸爸的同事,他们还带着一个哥哥。那对叔叔阿姨还帮和哥哥一买了一个塑料榔头,很大的那种,和当时的差不多高。”她说。
“家长让哥哥带着妹妹玩,可是没玩多久,妹妹就用力地砸了哥哥一下。”岳芪洋接过她的话。
“是啊。”她转头看向身侧的,眯眼笑道:“可是真忘了,为什么要打?”
“爸爸叫和一起玩,不干,说不和不会说话的小朋友玩。然后直接挥了一榔头,甩了句‘谁说不会讲话?’。”
“……”
从他嘴里听说了小时候的彪悍劲,她想想就好笑。可看到面前走过不少谈笑风生的一家三口,又生出些不争气的感慨。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出事了,那时候四岁还差几天,此后再也没了这种明亮的记忆。再后来,逢年过节,去们家成了固定节目,或者妈妈会一个去静安寺抢头香,剩一个家里,连个塑料榔头都没有……”
话正讲着,他突然起身,丢下一句“去去就回”就走进海里。
半晌过后,岳芪洋买了一个会发亮的蝴蝶结发箍和牛角发箍回来,她惊讶万分的目光中挑了个牛角的戴头上,将蝴蝶结的递给她。
她忍俊不禁,差点笑趴地,说他像“牛魔王。”
他没有介意,竟然有些无奈地轻语:“现好像没有塑料榔头卖了。”
刹那间迷雾蒙上双眼。
她跟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背影如此不真实。
拒千里的冷医生,为她找塑料榔头的岳芪洋,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随着流向前,走到了九曲桥。
她从群中探出脑袋,往桥上瞅了一眼,立刻乍舌,连忙把岳芪洋拖出了队伍:“们还是别去凑热闹了,这桥估计快塌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又打量了下四周,说:“也行,灯光这块最好,有水有桥有,拍照留念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心里还嘀咕这种到此一游的事不是观光客干的么。
岳芪洋没带手机,而她又忘了充电,电量只剩1%。
解锁,摆pose,咔擦。
然后,彻底关机。
她刚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照残了,无奈抽了抽嘴角,徒劳地按了几下电源键,讪讪地又放回包里。
第二天,岳芪洋院领导的欢送下踏上了奔赴云南的征程。
而她不上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懒洋洋地从电源拔下手机。
开机的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来自岳芪洋,发信时间为凌晨。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对不起。”
她不是滋味地笑笑。猜测他终是因为没有救“丈母娘”心中有愧,所以才有了昨日的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