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以后他就也搬到了二楼,这两年他平时都在县里忙工作,很少回家住,勤务兵却一直把这个房间打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他在家一样。
夜色已经深沉,他抱着孩子进屋,打开床头的落地灯,“啪”的一小声照亮了黑暗空间,映着脚边的一张大床。他把床罩掀了,露出一床喜庆的大红色,两个枕头中间横了一根糖果枕,上头用红段子金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然后盖上被子,送上一个晚安吻,翻身关了灯和衣躺下。他并不睡,只是轻轻地隔着被子哄儿子,喃喃的低语。
涵涵还小,闹累了就发困,哄过去便睡,很快就传来一点均匀的呼吸声,他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摸到书桌上的台灯,调至最小的电阻丝,透出一捧暗淡的光亮。
四周很安静,大院里住得人本就不多,这时候左邻右舍都睡下了,落地窗帘只拉了一半,外面是麻苍苍的夜色,仅有一盏孤灯映着父亲种的数丛湘妃竹,风吹飒飒有如丝缎的摩擦声。他听到父亲洗茶具的声音,瓷器轻微的碰撞,过了一会儿父亲又上楼来,脚步刻意的放轻缓,路过他的房间,回屋去了。
正是万籁俱静,他借着幽微的灯光打量整间屋子。床上躺着涵涵,平展的被子拢起来一小团,被面上用同色红丝线绣了葡萄和石榴,反出丝面光滑的色泽。这是他和周心悦刚回国的时候,家里给他们重办婚礼订做的喜床,按照当地的规矩,老人们信这个,婚被都要绣上那些,图个多子多福,儿孙满堂。
床头挂着他和周心悦的结婚照,是在比利时拍的,鲁汶Naamsestraat街上的大教堂,他替她手捧象牙色的马蹄莲,而她挎着他,西欧洁白的婚纱,长尾礼服拖在地上。他一直记得那天她每走一步他都要帮她提着裙摆,生怕她踩着摔倒。走得很累,但是很幸福。
结婚的时候已经有涵涵了,那时候小不点才一岁半,刚刚能走路的样子,牙牙学语的年纪,最是讨喜,走路都摇摇摆摆的,扑上来叫他爸爸。他还没来得及上去抱,涵涵就咕咚磕倒在红地毯上,却不哭,反而仰起脸来冲他笑,露出一嘴参差的小米牙。
才不过几年罢了,那样的眷恋不已,却都是吉光片羽,最好的时光,走得最急。
他站起来解了领带,走进浴室,用滚烫的热水浇身。
洗手台上没有洗发水,只有一块手工香皂,上面刻着一串他不认识的韩文,有薄荷的清凉香,打在头发上能揉出很细腻的泡沫,仿佛碳酸饮料开启后翻腾的气体,哔哔的发出声响。
他想起来,这还是周心悦在的时候买得,他很少回来住,几乎没怎么用过。
一只手在头上转,转完了抓,抓完了再转,揉来揉去——她说过,最喜欢他身上有股皂角的清香。
该冲掉了,他对自己说。
洗完澡出来,衣帽间挂了一排睡衣,他随手抓了一件套上,隔了片刻,又走到镜子前工工整整的穿好了。
他从小接受的是恭谨和庄重的教育,穿衣要系好最上一颗纽扣,睡觉要有如弓的姿势……可那些东西都在一起生活以后,被周心悦带走了。她睡觉的样子很随意,头发散下来总是乱散散的铺在枕头上,渐渐看他连睡觉都中规中矩,也开始睡得缩手缩脚。后来被他发觉了,不忍她睡得那样辛苦,只好纵容自己随意些。
该重新来过了,他抚了一把脸告诉自己,这房间不能处处有她的影子,得和儿子一样,接受他们已经离婚了。
他熄了灯,掀开被子躺下去,可闭不上眼睛,身边是涵涵的轻鼾声,他一闭上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她的脸,睡熟了的时候有额发滑下来,落在她唇尖上,随着呼吸一起一落,而她微微张着嘴,嘴角还有一点晶晶的口水,让他想起樱桃小丸子,不是不可爱。
他瞪着眼睛躺在那儿,想自己怎么可能睡得着,就这么一直想一直想,最后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被涵涵撞起来的,那家伙打算嘘嘘,可是床太大了,云海一样的大蚕丝被,他钻了两下找不到出口,一头堆在沈静北身上。
沈静北朦胧中掀开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儿子打招呼:“早!”
儿子可怜巴巴的撇嘴,向他说出今天的第一句问候:“嘘嘘……”
他立刻清醒了,拎着宝贝儿子就往卫生间蹿,替儿子一把揪掉裤子,站在那儿像个侍从。
儿子又撇撇嘴:“不许偷看!”
他笑眯眯地乖乖转过去。
儿子解决了大急,他看了看时间抱儿子回房间换衣服。
整整一衣橱的小衣服,都是名牌童装,挂在衣服架子上,像是他缩小版的衣帽间。他挑来挑去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套帽衫牛仔裤,把儿子打扮得文文静静的,才抱到楼下去吃饭。
父亲沈嘉尚已经走了,秘书打来电话告诉他,今天可以休息,晚上有环宇白老板的商业宴请。他切断电话把儿子安置在椅子上,不用保姆,自己动手喂。
邵颖告诫他:“不要宠坏你儿子。”
他笑,把一勺稀饭填进儿子嘴里,“行了老太太,你知道的,有你在,我宠不坏她。”
母亲出生的时候,解放的红旗已经插满大半个中国,她上完西式学堂就进女子中学,十五岁弃文学医,十七岁的时候反对大家族的包办婚姻,于是和当时的同事岑岩私奔去了俄罗斯。很艰苦的岁月,几经辗转才到美国,终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医,攻取了博士后回国,和父亲结婚,一直做到登州市卫生局副局长的职务,直至去年退休卸任。
邵颖闲适的往养生茶里加了一粒冰糖,却忍不住笑意的瞪他:“贫!”
吃完饭,沈静北要送儿子去上幼儿园,老师都迎上来了,儿子却小嘴扁扁,声音软软的向他提出一个请求:“爸爸,想妈妈。”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老师打开车门叫他“沈先生”,他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妈妈出差了,就回来。”
母亲确实把儿子教育的很好,涵涵很乖,明知道他承诺过无数次“妈妈就回来”的空头支票,依然冲他招招小手,软软的说:“爸爸再见。”
他微笑:“涵涵再见。”
儿子被带走了,他的笑容这才渐渐落寞下去,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海边绕了几圈,又回家去。母亲现在退休了,在家除了打理花房看看闲书,剩下的时光也无聊,他便陪母亲逛逛超市,陪她到老裁缝铺子里做了几套衣裳,把邵颖哄得高兴,晚上才去赴宴。
照例是繁花似锦的场合,衣香鬓影,环宇的白老板似乎有求于他,一同被请的除了几个同行的老板,还有现任主管城建副市长的秘书。席上美人美酒,请来的几位小姐各个舌灿莲花,把一群人哄得开心,等到血燕盏刚刚端上桌,却见岑君西由一路人领着,推门进来了。
一张桌子统共十几个人,电影学院请来的美女占了四个,岑君西一到都纷纷站起来,不小的排场。岑君西应酬多了,这种场合也大方合体,跟白老板握着手,笑着说:“公司月会走不开,来晚了,甘愿罚三杯。”
岑君西来之前一桌人已经喝了一圈,气氛都活跃起来了,几位小姐三寸莲花舌,几位老板也跟着撺掇,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他,不一会儿又撤下去六瓶茅台。
其实今天原本是几位老板商议好的,上面透风下来说沈静北不日将被调回委以重任,八成就是接替城建副市长的职务,这样一来,登州新一轮土地规划开幕在即。他们早就听说沈静北和岑君西兄弟两个血缘不明,都在暗地猜度,如果两人强强联手,上面有操办的,下面有承办的,估计岑君西真要做登州市的“土地爷爷”了,这样一来谁还有生意做,于是几位老板一商量,就想借着个机会拉拢一下双方,顺便试探下他们的关系。
酒过半巡,白老板又开了一瓶新茅台,咚咚的往岑君西杯子里倒,已经喝的舌头都有点卷了:“岑总,我今儿才知道,沈公子就要提干了,我先恭喜了。”
岑君西人前没醉过,清醒得很,看不出半分醉意,手指覆在杯口上微笑:“我看白老板敬错了人。”
白老板一本正经,瞪着眼一口咬定:“没敬错,早就听说岑总沈公子在家一堂和气,父慈子孝,沈书记大好福气!”
岑君西一脸闲适,斜靠着椅背似笑非笑,隔桌对沈静北遥遥举杯:“我怎么不知道啊,这么说哥得敬你一杯,恭贺升官发财。”
18Chapter 18(整改后)
沈静北倒是一笑,他已经换了杯都匀毛尖,捧在手心里啜着,笑着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道消息,现在也排得到我了?”
岑君西却来了兴致,他已经喝了那么多的酒,还丝毫不介意:“哟,有老爷子做主,凭什么咱们占不了这个先?”他一指沈静北的杯子,就说了四个字:“给他满上!”
白总兴会淋漓,拿着茅台就颠过去,连连道:“沈公子别谦虚了,咱在这个道上也不是混的浅,谁有那几把刷子,看得出,看得出!”
“你们这是逼人吹牛,”沈静北无奈的摇头直笑:“这酒盛情难却,这意思我可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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