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的首都。
兰泽看着窗外闪烁的光景,心里却没有一丝雀跃,只是握紧了母亲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她。
他知道,自己在一步步靠近那个母亲死守了多年的秘密。
关于他的父亲的秘密。
他早已经察觉到,自己那位“过世”的父亲根本不会是一个军人。不然不会家里连一件属于父亲的东西都没有,更不会在英勇捐躯之后也没有人送任何证明他身份的遗物回来。他和母亲的家里,没有一点属于男人的气息。
汽车穿过巴黎铁塔,走过凯旋门和香榭丽大道,沿着塞纳河开了又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郊外一片标着“私人领地”的地方。
绕过大片的森林和湖水,那栋在兰泽之后的人生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建筑,就那样沉默地伫立在那里。背山面水,森林环绕,通体白色的建筑上随处可见精致的雕塑。天使,蜂鸟,玫瑰,似乎恨不得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雕刻在这栋建筑上一般。石英石的外观,为了符合统一的色调连木质的大门都选择了浅棕色的。
赛斯停下车,帮兰泽和凯瑟琳打开车门,恭敬地扶着凯瑟琳下车,看着她无意识透露出来的贵族的意识,高兴地弯起了嘴角。
作为执事,能够伺候一位真正懂得礼数行动优雅的贵族,是比什么都令人愉悦的事情。
兰泽只是冷哼着避开了他的手,下了车之后盯着眼前的建筑物不过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虽然很漂亮,却无法掩饰四处的冰凉气息。
“这是哪里?”
“欢迎回到卡佩庄园,夫人,少爷。”赛斯鞠躬,态度恭敬地说。
兰泽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重锤砸中,不敢相信地回头看向一脸恬静的母亲。她只是对自己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却看不出有一丝开心。
而他很快也知道了缘由。
华美的金色吊灯,旋转着似乎望不到头的楼梯,光洁的大理石铺满了所有地板,走进去的门足足有三米高。大厅里站着整齐的三排佣人,对着他们恭敬地鞠躬。
这一切都陌生到让人窒息。
兰泽感觉自己手足无措,甚至连说话都觉得困难。
而身旁的母亲,明明一身朴素,和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格格不入,却动作自然地挥了挥手,语气平静地说:
“都去忙吧。不必招呼我们。”
仿佛这样的话这样的动作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兰泽终于想起了那些嚼舌根的“同乡”们关于母亲的其中一个猜测。他的母亲,或许真的曾经是一位贵族小姐。
那么……他的父亲呢!?
脚步虚浮,被身旁的执事小心搀扶着上前来的男人,虽然是一身价值不菲的手工裁制的西装却是和他完全不相配的灰色。啤酒肚高高地挺起,衣着虽然看起来很整齐但是他显然很不舒服想要解开衬衣的扣子,动作却被执事小心而坚决地制止了。
他大约还没有完全清醒,在看向凯瑟琳的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随着习惯叫着:
“黛西,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让我亲亲……!”
气氛又一瞬间的僵持,最后还是凯瑟琳上前了几步,在看着男人渐渐清醒而变得惊讶的神情之后缓缓说道:
“您好,真是久疏问候了,卡佩伯爵阁下。”
卡佩伯爵胖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变得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看向一旁惊讶地愣在原地的兰泽,想到他死去的那两个翩翩优雅的儿子,不满地嘟囔道:
“真是什么人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乡下地方出来的真是寒酸!”
“当然,这其中也有您一半的血。”凯瑟琳凉凉地说。
“哼!你不要以为我要他回来就一定会把爵位传给他了!我告诉你,等我有了儿子,你们就给我滚回乡下去!卡佩的名字,怎么能交给一个落魄贵族生出来的孩子!”
嗤笑着的卡佩伯爵凉薄地指控着母子俩,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兰泽渐渐变得阴沉的脸色。
兰泽后来觉得,或许从那个时刻开始,在他心里“父亲”这个词语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吧。
他自己抱着的那丝隐约的期待终于还是被彻底摧毁。被逼迫着面对这个比相信母亲善意的谎言还要残酷百倍的现实,让他只觉得苦涩和内疚。
凯瑟琳。波拿巴只是浅浅地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被这样对待,表情平静,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既然是伯爵大人的要求,我们母子只会尽力达成,只求……在巴黎的期间,不要也惹上什么莫名其妙的势力,丢了性命。我想,这点基本的要求,伯爵大人是不会吝啬达成的吧?”
“要死也不会让你们在这里出事的!”半晌,卡佩伯爵终于丢下这么一句“承诺”,让自己的执事扶着离开了庄园。
兰泽母子就这样在卡佩庄园住了下来。
这栋巨大的庄园里住着很多人,包括现在的卡佩伯爵夫人。可是他们却从没有见过面。
这里还住着更多的佣人,可是兰泽却只记住了赛斯一个人。
他成为医生的梦想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实现。因为自那天起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从各种老师那里学习贵族有关的一切。言行举止,马术,拉丁文,音乐艺术鉴赏……被排得满满的日程让他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而每个夜晚,他都会陪着父亲和他各色不同的女伴出席无聊的宴会。看着觥筹交错的席间那些腐败的贵族们,瞪眼吹胡子地吹嘘着自己祖上的光辉和新的情妇。
和那些商人不同的是,他们吹嘘攀比的不是情妇的年轻貌美,而是她们的身份和修养。
而这些出自小户或者家道中落的贵族的情妇门,只是娇笑地靠在自己的金主旁边,极有修养地知进退,也从不会要求自己得不到的正妻的地位。
兰泽的心在渐渐被染上无边的墨色。
不知不觉之中。
只是,这丝黑暗不是源自对那样的生活的渴望,而是怨恨。
他的母亲,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只是因为波拿巴家族渐渐衰弱,终于到了凯瑟琳这一代没有男孩可以继承爵位。所以直接给这个家族判了死刑。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波拿巴家族将就此退场,这个姓氏也没有了任何价值。而凯瑟琳受到牵连,直接沦为了下堂妇。因为卡佩伯爵很有“手段”和“眼力”地改娶了波旁家的女人,哪怕只是旁支也无法低估这个欧洲大陆上的古老贵族的力量。
“兰泽,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就离开。”无数次,凯瑟琳看着深夜回来的儿子身上沾满了舞女留下的暧昧痕迹的时候,担忧地说。
“母亲,我没事的。我会保持住自己的本心。属于你的,我会为你夺回来。”兰泽总是这样安慰着凯瑟琳,也在跟自己心里的不安坐着斗争。
只是,他低估了卡佩家族背后的势力。
越来越出众的能力被卡佩伯爵认可的时候,这个满肚肥肠的男人把主意打到了这个出色的儿子身上。不管那位波旁家的现任正妻还能不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现在这个现成的儿子确实接受军火生意的好“材料”。他还年轻,吸收力也强,如果善加利用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来。
更重要的是,年迈的自己可以从那个腥风血雨的位置上退下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兰泽,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不要让父亲失望。”卡佩伯爵重重地拍了拍兰泽的肩,把他“丢”给了那群在黑暗中摸爬滚打许多年的“部下”们。
十七岁,兰泽知道了这个世界比他想象得要残酷要可怕的地方要多得多。
十七岁,他第一次扣动扳机杀了人,看着殷红的血淌满了阴暗的地下室,对方死不瞑目的双眼还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却能够镇定地闭上对方的眼睛,然后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和往常一样对等自己回家的母亲微笑着道晚安。
他开始频繁地经手各个国家在法国辗转的军火,让原本岌岌可危的卡佩家族的帝王地位稳固如初。
十八岁,他利用内乱的幌子解决了当年那些教会自己这一切的“师傅们”。成为了卡佩家族根基的真正主人。
魔鬼不是一个瞬间生出来的,而是慢慢潜移默化深入骨髓的存在。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转变的时候,似乎已经太迟了。
握着凯瑟琳冰凉的手,兰泽发现自己竟然连一滴泪都无法落下。心里的痛意明明那么地强烈,却无法表现出自己的悲伤,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
或许自己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怪物吧。
二十岁,卡佩伯爵去世,到死也没有再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儿子。一切的爵位和财产顺理成章地属于了兰泽。卡佩。
世上再没有兰泽。波拿巴。
“我宣誓,此生将效忠于唯一的主人,兰泽。卡佩伯爵。”那个带他回到卡佩庄园的男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郑重地起誓。
兰泽漠然地点了点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男人从出生起就注定要终于下一任的卡佩伯爵。而这些年来一直不远不近地观察着自己,试探着自己,不过是为了考验他是不是个合格的主人罢了。而现在,显然他终于达到了这位执事的要求,被他所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