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奶奶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染得乌黑发亮,穿着打扮就跟四十出头一般,连后辈小孩喊她一声姑奶奶她都觉得刺耳的,本来给亲得缓下来的面色立时就被这句“老太太”给弄炸毛了,顺手抓起桌上的筷子就往他身上掼:“滚蛋,看到你我就来气!”
白荣并不所动,笑嘻嘻地躲开了,还顺手招呼服务员再拿双新筷子过来。跟着走到宋家老爷子和老太太面前,如法炮制地各抱着亲了一口,爱娇地攀着宋老爷子的肩膀说:“还是舅舅好啊,什么时候都最惦记我。”
他也并不年轻了,但这些动作由他做起来,倒是一点违和的感觉也没有。
宋老爷子看来是极喜欢他的,对着他时连笑容都比要面对自家儿孙更深一些,闻言笑着拍了一下他:“这两年又跑哪野去了?个坏孩子,一回来就惹你妈生气!”
白荣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看了她妈一眼,趴到老爷子耳边“悄声”说:“老了就要服老嘛,本来就是祖母辈的人了。”
他用的是说悄悄话的姿态,声音却很大,他自己老娘就不用说了,其他人听了也俱是好气又好笑。当中宋建明——宋老爷子的大儿子便站了起来,和他说:“阿荣你真是出息了,一年到头在外面晃荡,一回来连你妈妈也调侃上了。”
白荣呵呵一笑:“我妈不介意的,对吧?”
说着走过去,和宋建明碰了碰拳头,互相拥抱了一下。
两人简短地寒喧,他又一路和其他人打招呼,都是差不多的热情如火的模样。到小孩子们面前时,还变魔术似的给每人变出了一样礼物,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手信,看着不大,但新奇而别致,哄得每个小孩都乐得尖叫着喊“荣叔叔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一轮见礼下来,闹哄哄的去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才走到宋建辉这边来。对着宋建辉,白荣脸上的笑相对而言要更真挚一些,他抓着他的手用力地抱了他一下,而后看了眼他身边的两个女人,脸上的笑容加深,调侃地说:“老大艳福不浅啊。”
宋建辉好似很习惯他这副样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啊,就是没长大过。”末了和谢悠然说,“这是姑姑家的野小子,嘴巴最坏了的,你不要管他。”
白荣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微一撇嘴后越过宋建辉朝她伸出手:“原来这位就是新任的大嫂啊……大嫂你好。”
谢悠然觉得自己面皮忍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她知道,今天这是她人生当中相当重要的一日,她应该保持平静,应该和他一样,假装两人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知道他是谁了,他就再也跑不掉了,她终于可以弄清楚,离婚那时发生的一切一切了……那些东西,她本来以为她已经放下了的,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放弃过。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法庭上见到那些照片时的震惊,想到自己淹在血泊里的凄惨模样,想到宛南平的决绝与残忍,想到她一次又一次纠缠在健身馆里只为找到真相的狼狈和失态……她才发现,那些她曾经遭遇的一切,她人生当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并没有彻底远离,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它们会争相奔涌出来,嘲讽地看着她,大喇喇地讽刺她曾经的愚蠢和无知。
现在真相就在她的面前了,那缠绕了她很久很久的问题,那个她可以拿出来,和宛南平抗衡的筹码……
一只小手轻轻地捉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那小手软而暖,就像是冬天里从炉火当中爬出来的小动物,极温暖地偎贴过来,抚慰了她一路奔行的风霜和寒凉。
谢悠然醒过神来,发现席上慢慢安静了下来,白荣的手还伸在她面前,很多人都往她这里看过来,那个原本对自己儿子很不满意的宋家姑奶奶,见谢悠然这个新媳妇竟敢如此慢待自己儿子,脸上的表情也冷凝了好几分。
就是宋建辉,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只有宋仁轩,他睁着黑葡萄一般晶亮的大眼睛,冷沉一张小脸,小手却轻轻地,轻轻地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下,无声地提醒着她,她失态了。
谢悠然朝他笑笑,握了握他的手后艰难地站了起来,看着白荣伸出自己的手,勉强笑了笑说:“你好,我是谢悠然。”
那天后来是怎么度过的,谢悠然没多少印象,感觉里就只有各种闹腾和欢乐。白荣——后来她才知道,他的真名叫江胜同,小名阿荣,至于为什么他会给自己冠上“白”这个姓,谢悠然就不得而知了——他实在是个太会调气氛的人,所以把原本有些沉闷的家宴,弄得笑声不断,人人皆欢。
谢悠然耳里听着他讲自己这几年在外面闯荡的各种趣事、奇葩事,垂眸只给宋仁轩不停地剥虾,一不小心剥了一大碗,小山似地堆在他碗里,还冒出一个漂亮的尖。
宋仁轩很是无奈地看着她把一大盘虾全放到自己碗里,倒也没说什么,十分自若地干脆把酱料也搬到自己面前,慢吞吞地一个一个挑起来吃。
谢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将它们消灭光,温婉秀气的眉眼里,俱是柔软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宋仁轩却觉得,她并不开心,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悲伤。趁她低头的时候他朝自己爸爸看过去,发现他虽然跟其他人聊着,但间或也会看向她,眉间微微皱着,神情若有所思似的。
因着有了江胜同(也即阿荣,后面都恢复他这个本名)的意外加入,后来他们一群人又去了钱柜K歌,就连宋老爷子,也兴致颇好地跟着去唱了好几首《北国之春》、《一剪梅》这样的老歌才离开。
谢悠然和宋仁轩自然一起跟着去了,不过两人都没有唱一首歌——僧多粥少,就那么几个话筒,被其中热衷闹腾的孩子们一抢占,大人们不过是换个地方来喝酒吹牛罢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然很晚了,宛婷和宛妤还没有睡,两个小家伙看到她都不是很高兴,觉得她偏心,有好吃的怎么能就带着宋仁轩去不带她们呢?
宛妤的嘴巴翘得甚至都可以挂油瓶了,一边生气一边还腻到她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跟她说:“妈妈你好讨厌!”
宛妤这个样子,宋建辉自然不好再说让谢悠然和他一起回他那边的话,坐着跟钟君说了一会话,讲了宴席上的一些人与事,也就带着宋仁轩,告辞离开了。
第二日谢悠然就一直开始忙,八天的假期她其实只休了六天,其中后面的日子都是在医院陪着叶唯安过去的——她选在国庆节那一天,剖腹生下了一个六斤半重的大胖儿子,谢悠然一接到电话,大清早便赶去了医院。
后来因着她厨艺好,叶唯安爱吃她做的菜,她白天便留在那儿帮着赵忱的妈妈一起研究月子餐,又因为她带孩子算是有些经验,还时不时给手忙脚乱到完全不知所措的赵忱呼到医院去救场。
几天的假期呼呼就这么过去,宋建辉本来想要带她和孩子一起出去旅游的计划也因为叶唯安这意外到来的人生大事给完全打乱了,两人非但没法“度蜜月”,连一起缠绵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搬家,那就更是没办法了,谢悠然整日整日地守在叶唯安那,把谁搬过去呀?
上班以后谢悠然就更忙了,她们那一组已经筹建完毕,开始给她的作品重新做动画设计,尽管她只负责其中的脚本和人物设计,但因着项目没有正式立项,所有的前期工作,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完成。
有时候忙起来,更是通宵通宵地留在公司,难得回去得早,跟两个女儿亲近一会,便累得一动不动地躺床上睡着了。
宋建辉开始还问再选个什么日子两人把证扯了,看到她这么忙,渐渐地,他也就不再提了,只在上班的同时,专心装修起新买的那套房子来。
钟君开始觉得都定下来了,两人扯证那不就早晚的事,等房子装修好了,和婚礼一起弄也没有关系。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很明显,谢悠然在闹别扭,躲着人家宋建辉呢。
哪有前一刻还在和孩子们说得开开心心的,宋建辉一进门,就歪倒着睡着了的?
她可不知道谢悠然的睡眠质量好到随时随地都可以睡着的地步了。
如此等了几天,钟君终于不耐烦了,有一天,让谢岚山把孩子们带走,关起门来好好教训了谢悠然一通。她恼火得准备了一大堆的话,什么“谢悠然你以为你是哪国公主啊?还跟人矫情起来了,你晓不晓得你现在多大了啊,这把年纪有男人能看上你就不错了,你还跟人抛脸子!这样的金龟婿你不好好拢着,你到底是想闹哪样啊你?”
结果,谢悠然任她噼哩啪啦地骂完,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脸很是疲惫地说:“妈,我找到白荣了。”
钟君明显已经忘记白荣是哪根葱哪根蒜了,没好气地问:“哪个?”
谢悠然静静地答:“就是宛南平说的,我的‘情夫’白荣,他是宋建辉姑姑的儿子,亲表弟。”
☆、78
钟君有片刻的迟滞,跟着就又跳了起来,骂她:“什么叫你的‘情夫’?狗屁!根本是宛南平拿来栽赃陷害你的好吧?就算是表弟,他回来又关你们两个什么事,你把这莫名其妙的关系往你身上套什么套?……我说谢悠然,”想到某个可能,钟君真是愤怒了,走过去狠狠地拎起谢悠然的耳朵,“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和他有什么事啊,谢悠然真要这样,你这是想要逼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