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城记得沿着巷子一直往下走,会看见一间杂货铺,再往前几十米,道路旁一棵上了年纪的银杏树,树后一段长长的阶梯,青石板铺砌而成,一直盘旋通往江边。
他知道那段阶梯其实有个名称,叫做九十九阶道。
九十九阶道,顾名思义只有九十九阶。
顾亦城其实是知道的,但他却对舒姝说,你数错了,应该是一百阶。
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圆满。
顾亦城记不清那天晚上,他拉着舒姝来来回回在那段阶道上走多久,一次又一次,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舒姝说,“好吧,我想这真是一百阶。”他终于停了下来,可他的心却停不下来。
站在银杏树下,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整个江面,他们一起目睹旭日初升,青蓝色的天际被一抹玫瑰色的曙光悄悄扯开一道口子,然后慢慢延伸扩展至整个江面。
他手撑在银杏树上,喃喃道,“不知道这树会不会结果……”
舒姝仰起头,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漏了下来,落在她的睫毛上,犹如扑上一层金粉,眼亮出灼人的光芒,但她的脸却明净无比。
顾亦城想她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好看。他将她的脸捧了过来,如同捧着一盆兰花,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去,唇落在她的额头上,一股香潮的气息蔓延开来,在手指与脚尖产生回流,带着晕眩的感觉。他甚至想要记住她身体每一根汗毛的柔度,他的手划过她的肌肤时带来的波动,让他领悟到愉悦的幸福就是一种占有,一种精神上的燃烧,化为心中的光芒,然后全身被这光芒牵动变得紧绷,可是怀中的人却那么的柔软,她贴在自己胸口,仿佛融烧了内心一切事物,也许这一瞬间他的身体真的会飞翔。
舒姝问他,“你刚刚是不是问这颗银杏树能不能结果?”
“它结果吗?”
“它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落叶。银杏树是雌雄异株,必须将一雌一雄一对种植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
“那这颗是公的还是母的?你倒是说说,说说看它孤苦伶仃等了多少年?”
“它落叶的时候是会结果的。”舒姝道,“这原本就是两颗树,只是时间长了,主干、枝叶什么的都连在了一起,久了大家便以为这是一颗树,其实是两颗的……”
顾亦城抬头仰望着树枝,原来是两颗啊,笑了,像是忽然懂了,许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需要付出时间和代价,有时候甚至是一生。
他带不走她,他想她是知道的。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程寒出现的时候?还是钱包被偷的时候?或许更早以前?总之是比他先一步知道吧,只因为她终究是清醒着的。
他望着舒姝慢慢说道,“耶稣在星期五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是最糟糕的一天,可是三天后就是复活节。当我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安静的等待三天。我不敢要求你等我多久,三天或者三年,因为这个等待的人应该是我。但是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走了,我会一直站这树下等你回头。”
他说着从包里翻出个东西,正是那架被舒姝用苹果砸断的遥控飞机。他将断掉的机翼递到她跟前,舒姝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顾亦城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紧紧的,可是舒姝却哭了,因为她知道,过了今天她就不会这么放任自己。他终究会走,去北京读大学,她又将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默默想念。其实她只要记住这一刻就好,有这样一个男孩,曾经那么的喜欢自己,他笑容干净而纯粹,他站在这里,牵着她的手,许下了一生誓言,无怨无悔,如果时间能够定格在这一刻,如果能一直这样牵着手,他和她的世界就没有离散,没有隔阂,也没有背叛,那该多好。
但顾亦城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轻轻替她拭了拭眼泪,附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让她不要怕,无论自己是在哪里,都会想着她,而总有一天他能够带走她,然后一直陪在她身边。
顾亦城想,女人的眼泪果真是致命的东西。
顾亦城想,他以后一定不去凶她,好好对她。
顾亦城还想,不管怎么说,他一定要努力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然后负担起舒姝的一切,让她生活中只有快乐。
那个清晨,他一直抱着她,静静的看着她,他想了很多,他甚至想到了舒姝穿着婚纱的模样,当然他也想到了将舒姝放倒的画面……其实他的想象是合乎情理的,因为舒姝如今就在他怀里,她身上的香气还时不时传入他的鼻息,只要他愿意,俯下身就能含住她的唇。但顾亦城最终没有那么做,他的吻落下来,只是轻轻印在了她的额头。
即便多年后,顾亦城回想起这一幕,依旧会上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无关风月的一吻,可是在他的记忆里却是最深刻的。
他想,也许那便是爱吧。
别说三年了,就是三十年,他也是愿意等的。
于是,这一等,便是三年。
33、桂花香,香到忧伤(上) ...
人的心很容易宽容,但偏偏对所爱之人特别苛刻。
因为在乎,所有残忍。
舒姝初升高没能考上A中,被分到一所二类重点高中就读,因为在城西离唐家较远,她毫不犹豫选择了住读,每个周末回一次唐家,她本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很快便适应了新环境。这里不像A中那么竞争激励,没有无休止的攀比,她的成绩反而突飞猛进。
不知什么时候开,舒姝喜欢上了日出,当窗外传来鸟鸣声时,她便缓缓转醒,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所有的景致都笼上一层轻纱薄雾,看不分明,日出的光辉穿破晨曦的迷雾,染亮整片天空。
仿佛那一瞬间,她的心也被染成了金色。
另一方面,顾亦城终究还是去了北京读大学,离家事件后他和家里闹得不太愉快,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他回来时,罗琳便会送舒姝去舅舅家住一段时间。两人的距离像是隔着条星河,明明在一个城市,却见不了面,也通不了电话。
舒姝和顾亦城唯一的连线方式便是麦小娜。两个好朋友不定期聚会,每次见面小娜带给她一碟厚厚的信。偶尔,她也从小娜或者唐钰那里获知一些顾亦城的近况。她知道他的人生仍然一帆风顺,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大学,也是风光无限,当然更不乏追求者。
她不曾回信,渐渐的,顾亦城的信也不如刚开始那么频繁,从起初的一周两封变成一个月一封,再到最后半年或者更久。
他最后一次来信,是一张明信片,只有八个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时光飞逝,转眼,舒姝已是高三的学生。
然而,那一年的暑假,顾亦城破天荒的回了A城。可是舒姝却从唐钰嘴里得知,他交往了一个女朋友。
那个午后,唐钰拉着她的手,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尽可能详细的向她描述了一个陌生女孩的点点滴滴,当然也不忘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舒姝岂会不明白呢?比起议论顾亦城交往的女孩,唐钰更想从她脸上找到悲痛或者失落的表情。整个聊天过程,唐钰一直瞅着舒姝的眼睛,而舒姝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最后,舒姝只是说,“恩,我知道了。”
舒姝说我知道了,是真的知道,其实那个女孩她见过。
暑假,因为顾亦城的关系,罗琳再次将她送去了舅舅家,她拿落了一本作业,便给罗琳打电话说得回去拿,罗琳也没说什么便答应了。
然后,舒姝在小区门口瞧见了顾亦城的。
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高高的个,特别显眼,一双似笑非笑且含情的双眼看着身旁的女孩,那女孩谈不上漂亮,但是很活泼,也很可爱,和顾亦城站在一起蹦蹦跳跳,一会儿窜到他左边,一会儿又跑到他右边,好一对璧人。
他们站在小区门口一边等出租车一边闲聊,而她站在街的对面。聊到高兴时,顾亦城还用手去捣鼓那女孩的长发,女孩被逗得咯咯直笑,出租车来了,他十分绅士的替女孩拉开车门,上车时他的手像是落在对方腰间。
出租车从缓缓开过,透过车窗的玻璃舒姝能很清楚的看见他们的表情,车里的人没有看见她。
舒姝静静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想:其实很配的,他原本也是个好动的人呢……
然后,转身走开。
夜深人静的时候,舒姝躺在床上,手里是一封封信,在明月的清辉下细细端详,白色信奉泛着柔润的光,宛若一个晶莹的梦。楼下花圃的桂花树随风轻轻摇摆,微风刮过,发出“刷刷”的声音,房间里充斥着清新的芬芳,她似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桂花香。就是不知那香气是不是有催眠的作用,闻一闻,一切便烟消云散。
那时,离他们的三年之约,还剩一年。
相对于顾亦城的渐渐淡出,另一个人却慢慢走进了舒姝的生活。
舒姝记不清自己和程寒的接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遇见顾亦城那个初秋吧,她独自一人来到机械厂的江边,怀里捧着远方的来信,像攥着他仍然跳动的心,可信纸始终冰冷,她蹲下来,将信一封封沉入江水之中,白花花的信封随波逐流,像极了随风飘落的花瓣,不禁让人想起了“花自飘零水自流”。舒姝对着江面发呆时,有人从背后扔了个石子,眼前飞溅的水花声音将神游太空的她拉了回来,她一把捞起尚未飘走的明信片,江水浸湿了上面的字迹,原本的八个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只剩四个:你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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