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冤屈,又有些庆幸,冯一诺已经把经过告诉他了,即使说的不多,他也是懂得的。
他们静静坐着,许久,她终于开口:“他们都跟我说,真是可惜,你一向身体很好,要是早点知道,当心一点,也不会这样。我却在想,还好,没有早知道。”
他听她讲,没说话。
“我甚至觉得,”她转过头去看看他,继续说下去,“我其实早就有感觉了,只是存心不想要……,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还是沉默,伸手把她拥进怀抱。她挣了一下,试图微笑,对他说“跟你开玩笑的”,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只好伏在他肩上哭,索性放开来,渐渐洇湿了他的衬衣。
自塘厦那一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畅快的哭出来。她一直对人家说她没事,对他这么说,对冯一诺这么说,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于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不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所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或许要很久才能复原,有些伤痛,或许会一直留着。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离开酒吧,郁亦铭送她回去。那几日,天气又明显的热起来,近夜或许下过一场小雨,水汽带着地面上沥青的味道渗进空气里。永乐街上的小店面几乎都已经打烊,只余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两个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楼下,她同他道别,笑道:“你不用开导我,我已经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衬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势推了他一把,转身上去了。冯一诺恐怕是对的,她真的应该哭一场,哭过之后,感觉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笑起来仿佛也轻松了一些,那些她为之流泪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是新鲜的了,只是在那里,顽固的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或者是一味药。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还喝过酒,自以为会睡得安稳,结果睡到半夜却又醒过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梦,而是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直到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叶嘉予从来都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简直就没有做坏人的基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WESCO这桩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谈工作,总觉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对路,还曾经对她说,如果请人,肯定不会要她这样的。他只是开玩笑,没轻没重的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她当真了,眼泪都掉下来。他只好又哄她,说工作自然是要找别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这才又破涕为笑。这一次介绍WESCO的项目给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些人脉的,要找个相熟的评估师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里糊涂的多发了一次银行询证函,也不会发现资金漏洞,可能现在报告都已经出了,WESCO记录完美,交易也顺利达成。
为什么?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
还有,还有去年圣诞节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里对她说:隽岚,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天亮了,她起来洗漱,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有点肿,一切仿佛了无痕迹。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刚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走进去,看见郁亦铭已经坐在里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来,Johnson关了门,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只是对JC来说比较好……”
隽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转过身去看看郁亦铭,他却没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不用纠结报不报警了,”Johnson继续说下去,“WESCO那边已经有人出来自首了。”
说完这个爆炸新闻,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气,隽岚十分意外,连忙问:“是谁?”
“是他们那边负责亚太区业务的一个总监,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Johnson唏嘘不止,“此人常驻在上海,通过邮件把WESCO自2006年以来的往来账目直接发到纽约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昨天半夜这件事就已经上了美国那边好几个频道的财经新闻,估计这里的媒体也会很快跟进。”
隽岚听了只是沉默,郁亦铭那边也是出奇的安静,但她心情沉重,无暇在意。女的,中国人,又做到总监这样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还会是谁。
“……当然,WESCO其他高层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出来自首,自然牵连出一串,”Johnson还在继续讲,“新闻里说,那些罪证其实两天前就发了,检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证实真伪,……”
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警卫站成了人墙,限制无关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况也差不多,大楼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线。隽岚是上海人,虽然多年不曾常住,对那里的地标建筑总还是熟悉的,一看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哪座办公楼。还是投资圈子里的老规矩,一定租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贵的大厦,view最好的楼层,WESCO当然也不会例外。镜头又扫过大楼门口的广告画,“WESCO——您的财富伙伴”,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画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恶作剧的人画上了达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的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话笑话那些有钱人怎么也那么蠢。
隽岚却一直着关注案情的发展,先是有专家出来讲话,说此案究其本质,不过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骗局的翻版。然后,曾经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积极分子又开始大骂这帮所谓的投机专家、成功商人。还有个分析师夸口说自己几年前就做了个数学模型,证明WESCO的投资盈利曲线有问题。最后,WESCO的发言人也来了,又在记者面前为自己辩护,说他们的投资项目并非虚构,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没有及时将真实的盈利状况报告给投资人,顶多算是失职,而绝非诈骗。
耳闻目睹这一片鸡鸣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体夸口,说:其实是我,章隽岚,第一个发现了WESCO的问题。
当然,她只是自嘲,根本无意出这个歪名,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两个人——叶嘉予和薛璐。
她曾经很喜欢这么一句话——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背叛全世界。第一次听到,她就兴冲冲的转述给冯一诺听。
一诺听了也喜欢,对她说:“章隽岚,咱这辈子必须得遇到这么一个人,往旁边儿一站,多么霸气,比身后站个容嬷嬷还霸气。”
那个时候,她还没跟叶嘉予在一起,冯一诺也没交过男朋友。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女,真心梦想过得到这么一个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而她的梦想比起冯一诺的还要更具体一些,她曾希望那个人就是叶嘉予。
不知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好运,还是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背叛世界的勇气,她和冯一诺都没能遇到这样的人。随着年纪一点点大起来,她们离开学校,远行,工作,经历许多事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除却亲身经历,见到的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冯一诺怎么想,反正她没有再重温过这样的梦想。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会有人那样做吗?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对她说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肠会都粘在一起死掉,当时的她奉若真理,长大之后再听,就觉得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