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不多时,便有个学长过来跟隽岚搭讪,从国际形势说到股票行情,她很乖的听他海聊,眼睛却盯着宴会厅的门,总觉得叶嘉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进来。
后来,那个学长跟别人讲:章隽岚这个人很好,现在少有懂得倾听的女孩子,她倒是个例外,quite a good listener,这样的话被冯一诺听见了,又少不了要起哄,其实,隽岚连该学长长什么样儿都没注意,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挺胖的一个人,头发剃了个板寸。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叶嘉予,薛璐倒来了,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晚到,就好像是特别安排似的隆重登场——她走进来,许多双眼睛看着她,而她旁若无人,皮肤晒成麦色,眼线画得那样漂亮,就好像是土生土长的ABC,身上穿一件黑色掺了亮丝的蕾丝连衣裙,胸口开得很低,看上去变了许多,但人还是那个人,脚上的鞋跟比从前更高,鞋底红的肆无忌惮,直到这个时候,隽岚才知道什么样的气场才能驾驭得了这大名鼎鼎的“萝卜汤”。
跟北京那次不同,这回薛璐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还挽着一个男人,两人举止亲昵,若不是因为那人金发碧眼,隽岚很可能把他错认成薛璐的丈夫,那位MR.“腻味”,
眼前这个洋人的形象举止倒是比腻味先生好了不少,只是有些年纪了,隽岚亲耳听到他说自己已经在华尔街混了二十五年,
旁边的人作势唏嘘:“哎呀,一点都看不出,你还这么年轻!”
“是啊,我加入第一支对冲基金的时候才十二岁,”洋人先生便也顺势开起玩笑来,“可我每次这样讲,人家都不信。”
众人都笑,觉得他好幽默,又有人问他,可去过中国?
“简直是常来常往,”他回答,伸手搂住薛璐,“第一次看到Lucy就是在上海,我想用中文向她问好,跟朋友现学了一句‘你真漂亮,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还没走到她面前就全忘了,后来我反省了一下,是我野心太大,应该就说一声‘嗨’作开头的。”
笑声又响起来,薛璐也跟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整个晚上,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哪里便说笑声不断,一副众星拱月的架势,但更远一些又总有人在窃窃私语:
“Lucy离婚了,你知道吗?”
“这也没有多久,就离婚了?!”
“分到钱么就可以离婚了呀,再耗着做什么?”
“分什么钱啊,她老公就是面子上好看,其实没有花头的。”
“她被人骗了?”
“我原来就觉得她被骗了,投资圈子里的人说起身家来都很夸张,但有几个是真的?她自己倒是混得不错,离了婚谁给谁赡养费还不一定呢,当然,现在明白过来也还来得及。”
“那这一个呢?”
“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过鬼佬嘛,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
隽岚默默听着,才刚走了一会儿神,没有看着门口,叶嘉予却真的来了。他没有跟薛璐打招呼,更没有讲话,看到隽岚,就过来和她坐在一起,只是坐着,与他们同桌的几个人聊找工作的事情,薛璐也没有朝这边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一直到活动结束之前,隽岚起身去厕所,在盥洗台前面洗手,从镜子里看到薛璐推门进来。
“章隽岚。”薛璐叫她的名字,好像很高兴看到她。
隽岚便也对她笑。
薛璐走过来,问她现在在哪里读书,过得好不好?临走又对隽岚讲:“我以为你在美国呆一段时间会改变一点,没想到还是原来的样子。”
隽岚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心里隐隐觉得,“贬”的成分更多一些。其实,她跟薛璐统共只见过两面,每一次薛璐都对她挺不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更加想不通的是,整场同学会上,薛璐一句话都没跟叶嘉予说过,她坐在那里,眼看着他们各自为政,跟不同的人在一起,讲话,喝酒,做事,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他们俩之间牵挂着。
就是这样想着,她突然开口问薛璐:“学姐你呢?现在好不好?”
她本来是最反感这样的对话的,特别是在同学会上,几年不见的同窗,不管是问还是答,全都掂量着对方的斤两,再与自己比较,赢了的便得意,落了下风的就说些酸不拉唧的话,世故的不得了。难于解释为什么,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问了薛璐,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她也变了。
薛璐看着她,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她:“你说刚才议论我的人多不多?”
隽岚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那么多沸沸扬扬的传闻,若说一点都没听到,谁会相信?
“过得越好,背后议论的人就越多,”薛璐接口,“我猜大概是我越来越好了吧。”
隽岚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是春风得意,又仿佛语带戏谑,只好随口客气:“学姐这么能干,自然过得好。”
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听起来却像是反讽,薛璐脸上的笑意浓起来,却没再说什么,补了妆,与她道别就走了。
聚会散了之后,叶嘉予送隽岚和冯一诺回去。
到了她们住的地方,冯一诺先下车了,叶嘉予叫住隽岚,轻声问:“她跟你说什么?”
不用多作解释,隽岚就知道他在说谁,下意识的回答:“她说她过得很好。”都是实话,别人议论薛璐的那些话,她没有对他说,如果是真的,他一定比她更清楚,要是假的,就更不能多嘴了。
叶嘉予没看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半晌才点点头,说:“那就好。”
见他这样,隽岚心里有些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冯一诺还在公寓门口等她,站在门廊的灯下朝他们这边张望,她只能开了车门。对他说:“再见,谢谢你送我们。”
他没有回应,等她下车关了门,就发动车子走了。
这次同学会之后,叶嘉予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薛璐。至少隽岚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了他们之间对话的一个禁区,他若不说,她也不方便问。
那一年的春天很快就来了,叶嘉予眼看就要毕业,该届学生运气差的史无前例,刚从大学出来就一头撞上了经济危机,美国的就业形势非常不好,几乎所有公司和银行都在裁员,招聘名额自然也冻结了。尤其是他念的这类专业,昔日的金融大鳄全都忙着拆东墙补西墙,替他们打工的更是朝不保夕,很多同期毕业的人都调转枪头,去找香港、北京或者上海的工作机会。他原本做过实习的那间投行也为了削减开支,暂时不招新人。
有段时间好像山穷水尽,谁知突然又柳暗花明了,他去曼哈顿一间基金公司面试,没抱太大希望,却很顺利的就拿到了offer,薪水福利还挺不错,雇主属于buy side,前景和“钱”景甚至比本来想去那几间投行更好。同学当中很多人羡慕他,但也有说闲话的,搞得好像很清楚内幕似的,说他找到这样的工作其实是薛璐帮的忙。
这样的话,隽岚并不相信,她知道那个面试机会是他从前的上司介绍的,他实习的时候,做的事情比第一年的Analyst还要多,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很辛苦,却也很出色,有这样的机会也是他应得的。
签了合同之后,叶嘉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学城,搬到纽约去住。一连两个周末,隽岚都去他那里帮忙,与他同住的人里面有一个东北人,也是T大的校友,嘴特别欠,总是拿她打趣,管她叫田螺姑娘。
也正是这个东北人告诉隽岚,叶嘉予准备去冰川国家公园旅行。
“你们几个人一起去?”隽岚问他。
“我们都不去,”东北人摇头,“就他一个人。”
“什么时候出发?”她又问。
“就是下周吧,他露营地都已经订好了,现在才刚刚五月份,山上说不定还在下雪,这时候去,可不得冷死嘛……”
那人絮絮的说下去,隽岚听着很是意外,冰川国家公园在蒙大拿西北,已经跟加拿大接壤,因为纬度高,冬季漫长,即使是春末夏初,也经常下场大雪,来个冰冻什么的,总要等到盛夏来临,才算是旅游旺季,淡季的时候园内的旅馆都不营业,唯一的车行道Going-to-the-Sun Road,追日之路也可能封闭,而且,她还听说那里有许多熊和山狮,仿佛很恐怖。
说不清为什么,对叶嘉予计划的这次远行,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越想越担心。她跑去劝他:“五月份去冰川,会不会太早了?”
“今年雪化的早,”叶嘉予这样回答,“我打电话去公园管理处查过,最南面的2号公路已经全部通了,刚好能从东到西走一遍。”
“为什么不去大雾山?近一点,也没有那么冷。”隽岚建议,大雾山在北卡罗来纳和田纳西之间,游客最多,天气也相对温和些。
“大雾山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很无聊。”这个建议一下子就被否定了,他就是想要去冰川。
“要么晚一点再去,等天气热一点?”她退了一步。
“我马上要上班了,再迟恐怕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