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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我们/流水混账 [出版书] (八月长安)


我和余淮对视一眼,却再也绷不住,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齐阿姨被我们笑得有点儿发蒙,倒是无奈又宽容地伸手帮我把碎发捋在耳后。她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觉得很反感。
“笑什么呢,在教室里张牙舞爪的!”
语气有点责备。我被惊了一下,不敢继续再笑,抬起头看到了一位短发的中年妇人。
余淮的眉头很快的皱了一下。
“妈!”他也不再笑,朝他妈妈点了个头,就低头开始继续收拾书包。
原来是余淮他妈。我立刻就有点紧张——我也不知道我在紧张啥。
余淮他妈似乎对余淮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很习惯了,她也短暂的皱了一下眉,却没有说什么。她的眼神很快就转移到我和齐阿姨身上。
“阿姨好!”我努力笑得很正常,“我是余淮的同桌,我叫耿耿,这位是......”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介绍齐阿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是齐阿姨自己把话接了过来:“大姐你好,我是耿耿爸爸的同事。她爸妈都有事情不能来,委托我过来开个家长会。”
我心里一松,不由得看了齐阿姨一眼,她也正好看过来,眼睛里有笑意。
我低下头。
余淮妈妈勉强笑了笑:“哦,你好。原来这就是耿耿啊,余淮之前提起的时候,我听名字以为是个小男孩。”
“我刚刚还说呢,没想到余淮学习这么好,还这么有精气神儿,和那些特别文弱的小男生不一样。这孩子特别有礼貌,招人喜欢。”
余淮妈妈和齐阿姨就站在走道边寒暄起来。
余淮依旧在阴着脸收拾书包,却在听到齐阿姨这话的时候嘴角可疑地弯了上去。
“她就是客气一下。”我轻轻的说。
余淮恶狠狠地瞟过来,“那也是小爷我身上有可以客气的地方,有些人让别人客气都没法儿客气!”
余淮说完就朝讲台前还在抻着脖子紧张兮兮的张平努了努嘴。
我呆呆的盯着张平半天,也不得不承认,张平发挥得太满溢了,身上留给人客套的余地,实在是不多。
我余光感觉到余淮的妈妈抬眼朝我看,转过头的时候,她却移开了目光。
我和余淮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教室。家长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徐延亮和韩叙开始挨桌分发考试排名。
韩叙手中那一厚沓雪白的成绩单,让我的心陡然往下一沉。
“你回家还是在这儿等我开完家长会一起回去?”余淮妈妈叫住他。
“回家。”余淮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余淮妈妈眼睛一瞪,想要说点儿什么,瞟到我还像个二愣子一样站在一边,又咽了下去。
“齐阿姨,那我回家了......谢谢你。”
齐阿姨朝我笑着点点头。我眼看着韩叙的成绩单马上就要发到我们这一排了,心一横,掉头就跑。
我绕了个大圈,跑到讲台前路过张平,悄悄地说:“班头别紧张,沉着应战。”
张平愣了一下,煞有介事地朝我郑重点头,不小心被领带勒到脖子,又赶紧抬右手松了松。
“不过求你下次别穿成这样了。”
我补上一句。
张平脸腾地就红了。
“谢谢。一会儿家长会,我会好好‘表扬’你一下的。”他“嘿嘿”一笑威胁道,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欢乐农村青年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要给别人推销房子的新手中介了。我心中一定,然后转身从前门溜了。
我希望家长们能喜欢张平。
我知道,大人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我完全不同。越是和学生关系好的老师,在他们眼中越是“压不住场”“不靠谱”,尤其张平这样年轻,我妈那种人一听到他的资历就恨不得给我调班,我想班里的家长至少有一半都在这样想。
可我希望张平能被家长喜爱,能够一直带着我们上高三。再黑色的高三,在皮肤这么黑的张平衬托下,也会变得明亮一点点吧?
“你跟班头说什么了?”
我刚跑到门口,竟然在对面看到了余淮,他背靠墙站在那里,脸比张平还黑。
“你怎么了?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先不能回家。”
“有事儿?”
余淮不说,也不知道到底在不爽什么,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书包在他屁股后面一荡一荡,喧闹的走廊里,不知为什么,这个节奏在我耳中格外清晰。
我追上去。
“你怎么了?”
“耍什么酷啊!”
“你从哪儿学的这套装酷的规定动作啊?瞥人一眼转身就走,意思是什么?‘小妞,跟上’吗?”
我在余淮屁股后面喋喋不休,他也不理我,直到听到这句话,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特别特别嫌弃地瞥我。
“小妞?就你?”
“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你这种小伙儿也就只能带着我这种小妞满世界溜达。”
耿耿,干得好,臭不要脸都这么淡定大气。
余淮的臭脸刚有一丝松动,我们就都注意到β在旁边跟游魂似的晃来晃去。
“你在等简单?”我问。
“不等。”β目光空茫。
“那你等你家长?”
“我家长没来。”
“为什么?”
β幽幽地看着我:“因为我没通知我家长今天开家长会。”
余淮不解地接口:“为啥?”
我横了一眼余淮。这个二缺。
β的成绩估计在五班能排到倒数前五,尤其是数学,恨不得只考了余淮的零头。
“那你怎么办?”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β也转过头,目光终于不再空茫:“耿耿,你知道离学校最近的人才市场在哪儿吗?”
我摇摇头,余淮更是兴趣大增:“你找人才市场干吗?”
β一脸认真:“我想给自己雇个爹。”
我和余淮并肩坐在行政区的阳台上。
晚上的行政区从来不开灯,我们就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背靠着同一块硕大的玻璃。教学区那边的鼎沸人声像被闷在了一口大锅里,只能听到些许泡泡破裂的声响。
北方的冬天终于轰轰烈烈地来了。
白天好像还没做什么,埋头对着卷子愁眉苦脸,蓦然间一抬头,外面已经一片青灰色,人有时会恍惚起来,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时间的计量单位向来多变,对余淮来说,一个白天的时间可能是小半本物理练习册、几百道选择题,或者几十个新单词——而对我来说,它是痛苦挣扎之后,大脑中并未被填补的空白;是日出日落间,毫无建树的沮丧。
所以每当我发现夜幕在我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降临时,总会从心底满溢出一种恐慌,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弭,说出来又变得矫情。那一刻很像抓住旁边的某个人——但我想,余淮不会明白我。
我不幸是世界上最不快乐的那种人,没能力,却有上进心;没天赋,却有梦想;越努力,越难过。
每一个我毫无作为又毫无长进白天,时间都往前走一点点,然后把我扔在原地。
日复一日,我被世界落得越来越远。
余淮怎么会懂呢?他是一个走得比时间还快的人。
“你怎么了?”想了想,我还是开口问。
余淮说不等他妈妈,可他还是没有回家。从见到他妈妈那一刻时,他就开始不对劲儿。我想知道原因。
当然说了回家,也还是坐在这儿,我的原因却很简单。
因为他。
“没怎么。”
我猜到了是这种答案,并不觉得失望。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如果余淮此刻问我齐阿姨是谁,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他随口胡扯一个答案。
“我只是很烦我妈。”
我刚刚特体谅、特宽容的形象忽然被他这一坦白给毁得彻底。
“你这是青春期。”我语重心长。
“不是。”他否定得非常坚决,但是没有故意跟我抬杠的意思。
于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为了劝解他的情绪而莫名其妙地去夸奖一位压根儿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也不是我的擅长,何况想起刚刚他妈妈那句没头没脑的“张牙舞爪笑什么”,我心里也不是很舒服。
算了,自家还一堆烂事儿呢。
所以我俩就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这样并肩坐着,听着教学区那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只留下远处露出来的一道灯光。
忽然心里变得宁静。
我想起齐阿姨。
我想如果是我亲妈今天来开家长会,表现得也不会比齐阿姨好,甚至可能几句话过后就让我在余淮面前丢尽面子。我第一次庆幸她是个善良的“外人”。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相处之道,只有“外人”才愿意遵守,小心翼翼地远离那道名叫尊严的底线----亲人也不是不了解,只是感情淹没了这条线,毫无顾忌地倾斜过来。
至于她看到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忽然就不在乎了。哪怕她会在心中笑我考上了振华却还是垫底,哪怕她心中警醒自家儿子长大以后可绝不可能像我这么废物......无论她想什么,我相信她都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让我知晓。
这已经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最大慈悲,我怎么可能不领情。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那里聊了很多。我听着余淮讲起他们师大附中的那些传奇人物,把这些事迹同我现在和未来即将一一见到的面孔相匹配,第一次有种自己生活在一张巨大的网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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