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我自去送她便是。你在这里毕竟是安全的——只是莫要后悔便好。”洁白衣衫的少女轻声喟叹着绕过屏风,低语着往那被爱子心切的太阳女神用结界隔在了日神宫殿外的血雨腥风中走去,“她生你养你未尝有怠,本该长生却为你折了命数……”
生他养他?本要继续作出贵公子姿态说些堂皇之言的男人登时愣住,纸片儿般单薄瘦削的身体强撑着从被衾中挣出——
“等等!”忍穗公子走出两步立即脸色可怕地软倒在榻榻米上;他伸出爆满了青筋的瘦棱棱的手想要抓住运之姬君的衣摆,却发现自己的手只是穿过了泛着湿润腥味的空气,硬生生地扑了个空,“请您说清楚!”他喊,“巫女台与难道不是挟天照幼子登位——”
那白衣少女早已走远。
神子狼狈地半趴在地上,神情愈发绝望起来。
运之姬君从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人。也就是说,他把亲母当做了杀母仇人千来年长,还在那个女人的死局上推了一把?他步步谋划,小心经营,他……
男人压抑着喉咙深处的痛苦跌落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终于悲怆地带着呜咽嘶声惨笑了起来。
从前他自忖体弱不能主持大局,又不愿让权力继续被把握在贼人手里,所以便选择了不声不响地听任日神宫的权威衰弱下去——
当神只们不能再为子民提供庇护时,他们便是这个国家的病灶而非守护者了。那么,就这般让台与倒台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他,从头到尾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神子而已,当局势稳定之后,新的掌权者是定要保下他命来的——原因无他,凡世的天皇权势被架空由来已久,神世若要立他这个根本无法参政的病人为王的话,要循例把持朝政也是非常容易的。而那个过于骄傲的女人?没有活路的话就只有去死了。
是啊,这是多好的计划。一切本该如此。可那竟是他的生母……
既然瞒了他这么多年的话,就干脆继续瞒下去呀!
忍穗公子颤抖着吐出了痛苦的呜咽,瘦弱的身体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周遭却无人搀起他来——
如今,即便他有起身去看生母最后一眼的勇气,也不会有谁来为他套上牛车准备好出行的鞋履了。主公无能常年昏迷,女主人看着又必死无疑,作为仆从的仙人们逃的逃出征的出征,这座华美的宫殿瞬间就空了。要不是还有个长年病卧于床的日神之子沉睡在内殿的话,要把这地方称作死城也是恰当的……
台与的鲜血凝成的诅咒之雨仍在不停地下。它们急切地和大地贴合成了一体,然后很快地,地面就开始剧烈震荡起来;偌大的高天原早就成了一片鬼哭狼嚎的血色,太多鬼神因为承受不住血雨里霸道的力量在欢喜中连发出惨叫都来不及就爆体而亡了。反是那日神宫所占的小小一方土地,始终不曾被日之女神决绝的恨意浸染,而是像个世外桃源一般,还开着娇艳的花,还流着清澈的水,一如以往日神之子陷入昏迷中时那儿所常年保持的每一个晴天那般……
忙着赶路的少女并没注意这些,就同她压根儿无暇去理会一个儿子对母亲迟来的忏悔那样。
千寻纯白的身影在暴雨中穿梭如电光;世界在她眼前打散聚合成不断拉动变形的色块,而后终于在目的地处定格成了一片疮痍——
她看见在天门处,在那由无数妖魔躯体堆砌起来的血海里,所有的刀光剑影都停歇在了潇潇雨声之中。端坐在战马之上的红衣神明和一身战甲的太阳女神在无尽的暗红中是那么显眼,就好像他们是世上仅存的生命一般——那个和这场怨恨之雨同样颜色的男人正背对着她,近乎张狂地伸展开手臂,仰头感受着体内力量的变化,身下法术化出的战马悠闲地摇摇脑袋打了个响鼻,血把他们一起浸透了;依靠着手中铁剑苦苦撑着身体的女神则用手堵着胸口泊迫的血流,干咳着抬头一望,对匆匆赶来的少女露出了个极疲惫的笑——
“太好了,你来了。”她叹道,“母亲大人,台与做到了呢,代替姐姐,支撑到了最后……”
太阳女神有气无力地露出了孩子一样恍惚的满足表情。她的眼神变得涣散,嘴角淌下的细长血线滴落在残破的铁甲上,“母亲大人,好累,好疼,带我回家……”
随着话语声的沉寂,那双美丽的眼睛终于失去了焦点。向来光彩照人的女神此刻已经陷入了弥留之中,灵魂也即将脱离那具已经残破得不能再挪动的沉重身体了。
“说什么遗言呢?”酒吞睁眼笑道,神色颇为狰狞可怖,“现在周围可没有人,还是说伊邪那岐的血脉确实能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啊——”相貌在鲜血映衬下更显妖艳的少年危险地眯起眼来,语气轻柔得近似哄骗,“且告诉我,能让你苟且偷生也不一定?”他把刀横在台与的脖子上威胁地看着女人想要再逼出些什么,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呼吸。
雨突然停了。
重重乌云瞬息变薄,厚重的云线开始晕染上了层层靡丽的色彩,被拘禁已久的阳光终于突破重围在湿润的大地上洒下璀璨的金芒;红与金交融起来,满地浸泡在血泊里的断壁残垣和死者肢体终于得以被暴露在阳光下,忠实地向这在场唯一的生者展现出它们的凄艳之美。
——哼,死了啊。
酒吞毫无温度地扯了扯嘴角,在台与身周迅速用刀比划了好几下无果之后,终于自嘲地摇了摇头收刀回鞘。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就连来势汹汹的须佐之男也死在了他的将士们的围剿中。旧一代的神明终于被彻底清洗了个干净。仅剩的一个忍穗公子也不过是个懦弱的傀儡而已,他被盗走的那枚魂玉应当就在日神宫那里,现在就去把它拿回来吧。
——该是他的,最终一定还会属于他!
业火之尊并没看见千寻;就算是被血雨洗濯过,现如今的他也没有达到能用肉眼看见初代乃至更早之前神明的灵魂的程度。赤色的神明只一勒缰绳,法术凝成的骏马便在草原上扬起了艳红的水花,表情变得急切起来,以极快的速度风一般与纯白衣衫的少女擦肩而过,直奔着金碧辉煌的日神宫而去。
——他们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真是让人讨厌的男人,有眼无珠,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台与的鬼魂瞪了他一眼,然后像个小姑娘一样高兴地牵起了千寻的手,“我真高兴,以后再不必管那些烂事了。还有那条小蛇,这些年来一直寸步不离守在你身体旁,他是有功的。说起来都是我任性的错……”
千寻笑了起来。台与此时提起白碧不过是因为心存愧疚,谁都会有情不得已,这她明白。所以她早已对白碧再没有半份怨艾,可要心无芥蒂,那却是不可能的。
“我离开了多少年?”她柔声问。
“十年。”台与抖抖自己杏色的袖子,“那蛇……”
“你走了,忍穗要怎么办呢?”千寻打断了她的话。
“且随他罢,”台与低声笑道,扭过头,眼角有点发红,“我已再没有第二条命,去弥补对不起那孩子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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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与最终高高兴兴地去往了位处海底的黄泉之国;她的姐姐天照就在那里,亲生母亲侍奉着她,弟弟素盏鸣尊也会在那里生活。和被儿子亲眼目睹着被毒海水硬生生融化在海底化成虚无的伊邪那岐不同,台与已经死去的兄弟姐妹们都无一例外地被他们的长姐接纳了,他们共同在死者的世界里成为了支撑整个海岛的人柱——那将是一场漫长的死亡,而黄泉之国的第一个主人伊邪那美早已经彻底离开。
“您的身体就在尾张的神社那里,回到你的身体里之后,酒吞的法术就会失效,您也就能通过来时的路回去了。为了能更好地把人扣下来,他把你的身体光明正大地放在了该放神像的地方,想要用信仰力锁住您……”台与临走前告诉千寻,“当地人都快把您当活佛供起来啦。”
也就是说“肉身神”么?千寻不由哭笑不得。没被当成妖怪是好事,可是被供起来的话,那岂不是会……
在看到实况的时候,少女简直要羞囧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在一片熏人的檀香里,果真有许多女子在隔着几层帷幕对她的身体虔诚地烧香“拜拜”许下愿望,里面甚至有那种穿着私服来此还愿的武家小姐,趁人不注意就要把手里的彩带扔到她身上以求神眷;而自己的身体被打扮得简直被圣诞树还要夸张,一片流光溢彩的花花绿绿,衣服层数居然高达三十多层,最表面的那件外褂一看就是那种由于重量之故垂坠感极好的缎子……就先不说这是谁选的可怕布料了,给她穿那么多,这是在欺负她的身体不能抗议这样的负荷吗!
千寻简直要哭了。看样子她只能晚上再偷偷摸摸地回到身体里去了。可这么多衣服的话她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时候要怎么办呀?别说健步如飞,能站得起来就不错了!
金子那小家伙倒是在这里过得挺不错嘛。黑发黑眸的少女看着颇受小姑娘们欢迎的小猴子在神社里上蹿下跳着享受着各种水果,眼睫毛终于微微湿了。好久不见啦,她的小朋友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着,这可真好!但是白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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