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看着手中的百合花,小心翼翼地绕过大树。
这是一棵千年古树,古树的树身上不知何时烂出了一个树洞,树洞之大,足够让一个成年人在里头蜷缩而卧。
而此时,树洞里已经抱膝坐着一个女孩,那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白净的一张脸上沾满血污,身上穿着的一件素白衬衫也已经被血染透,她坐在树洞里,脸颊深深埋进膝盖间,正伤心至极地低低哭泣。
赵钰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正要碰到树洞里女孩的肩,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不要碰她。”
赵钰猛然回头。
季芳就站在他身后两米远外,她昂然站着,面无表情,语调森然,“她不是木苒。”
赵钰惊愕地看看季芳,又看看树洞里的女孩。
季芳冷冷说道:“她不是木苒。”
赵钰正要问那这女孩是谁,转念一想,不由得惊大了嘴。
身后的季芳轻声说道:“你想得没错,她是我,那个刚刚觉醒后的我。”
赵钰本来要伸出的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迅速缩回。
季芳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她站在原地,漠然说道:“我曾经不止一次跟在木苒身后,我亲眼见到她钻进这个树洞,一呆就是一整天,闷闷不乐,不苟言笑,我曾经想过帮助她,可是到头来,我却连自己都帮不了。我姐姐死后,我一个人离开村庄,我找到那几只吞食了我姐姐的凶兽,我把它们大卸八块,我用刀割开它们的胃壁,妄想着从它们的身体里找回我姐姐,可是除了几块还来不及消化的尸体残骸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季芳的话让赵钰隐隐发寒,他蹲在树洞边,身前是季芳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身后是小女孩哽咽抽泣的哭声。
“我在一个残破的胃里找到一截我姐姐的手掌,手掌很细,上面的肉已经被胃酸腐蚀了,可以看到里头森森的白骨,我紧紧握着那只手,可是任凭我如何想象那只手摸着我的脸的触感,我所感受到的,依然是这个寒冷坚硬的世界,”季芳看向树洞里的女孩,眼神平静无波,“只要一想到余下的一生,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赵钰捏紧手中的百合花,说道:“就因为你去不了你姐姐在的天堂,所以你就要把你所在的人世间变成地狱吗?”
季芳走上前,蹲在赵钰面前,与他四目相对,她睁大眼,悄声问道:“谁说她在天堂?”
赵钰疑惑。
季芳歪过脑袋,瞥了眼树洞里的女孩,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天堂,人心便是地狱,活在其间,我们总要日日受苦,夜夜流泪,我们总是选择想要相信的,却看不到不敢相信的,作茧自缚,害人害己,这才是我们,可恶又无辜的每一个,罪人。”
赵钰紧紧盯着季芳的眼,“你错了。”
季芳眨了下眼睛,“你要如何证明我错了?”
赵钰忽然笑了笑,他低头折断手中的百合花,将花朵温柔地插入季芳的鬓角。
季芳眼角微跳,但她没有拒绝。
赵钰笑道:“季芳,其实你很美,可惜,物极必反。”
季芳伸手想要摸摸耳朵上的百合花,她极力控制自己,可是颤抖的指尖还是掩盖不住她悚然惊动的内心。
幽暗的密林深处,季芳乌黑的鬓角别了朵圣洁的百合花,她低下头,流云一样的黑发垂下,遮住她美丽的半张脸,她轻声叹息,“赵钰,我前半生最幸福的时光全留在了吊脚小楼里,后半生,唯独令我开心的一件事,便是遇上了你。”
赵钰没有说话。
季芳轻轻笑了一声,密林里一阵幽香扫过,她的身影已然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四更啦~
☆、 75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幽深寂静的密林里只剩下了赵钰和那个刚刚觉醒的季芳,此外再无一人。
赵钰抬头望向伞盖般密实的树冠,枝叶缝隙间透露出来的一点点天空像是入了暮,暗沉沉的,却又保留着天光的明。
身后除了小季芳抽抽噎噎的哽咽声外,赵钰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他有些苦恼地转过身,正对向树洞里埋头哭泣的女孩。
他知道这里是源自于季芳真实记忆而产生的幻境,小季芳不会看到他,也不会听到他,既然暂时不知道如何才能离开季芳的桎梏,不如静下心来休息片刻,这样想着的赵钰靠着树身慢慢坐下。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树洞呢?”赵钰苦笑,不管是小时候的木苒还是稍大些的季芳,这两个女孩一旦遇到伤心事,似乎都喜欢躲在黝黑潮湿的树洞里,孤零零地抱着自己哭泣,他自言自语道:“如果树洞能解决问题,成千上万的网友们都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啦。”
树洞里的小季芳自然没听到他说的话,她像是哭累了,只剩下鼻息间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瘦弱的肩膀时不时微微耸动一下,看上去格外孤苦伶仃。
赵钰靠在树上,回头瞥了洞里的女孩一样,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揶揄道:“不管是谁看到我和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都会指责是我欺负了你。”
树洞里的季芳打了个哭嗝。
虽然身处幻境,但是赵钰身上的酸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伸了个懒腰,从嘴里发出嘶嘶的感叹声,最后闭上眼,懒懒说道:“不知道小时候的木苒是不是也像你这样,即使哭到肝肠寸断,也没有人来看上一眼。”
“据说婴儿在哭泣的时候,如果外界没有人给予他回应,没有父亲的拥抱,没有母亲的劝哄,没有人温柔地将关注和爱传达给他,婴儿的心理就会逐渐崩溃,从潜意识里开始不信任这个社会,有过这种经历的婴儿长大后,患上自闭症和忧郁症的几率远远高于其他孩子。”赵钰仰着脑袋,絮絮地说着不知所以的话,“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木苒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第一眼就觉得非她不可,后来我知道了,因为在她身上有一种想要被掩埋的孤独,那是即使身处人群也倍感荒凉的寂寞,这种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我自己,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惺惺相惜,一见如故。”
赵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季芳的幻境里对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小季芳说这些话。
这些他连木苒都未必会告诉的话。
“我的母亲耗尽一生来爱我的父亲,她的爱太满太浓烈,以至于当她发现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竟然丝毫不能博取我父亲的欢心时,我在她眼里,大概已经等同于家中的任意一件摆饰……弃之如敝履吗?大概也差不多吧?”赵钰感慨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少爷,可是谁也不知道,我只是在一栋巨大宫殿里出生的无用孩子,我从小就被教导着如何避开我的母亲,就餐的时间要避开,使用花园的时间要避开,当她穿过客厅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出现在走廊的路口,因为一看到我,她就会想起那个同样对她弃之如敝履的父亲。”
“我母亲从没骂过我,更没打过我,逢年过节也有专人为我打点礼物,但是比起打骂,不闻不问才叫人心寒,直到我长大后我才明白,原来有一种暴力叫做冷暴力,有一种情感叫做由爱生恨。”赵钰喃喃自语道:“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和她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在她身上似乎只有一种爱,那就是对父亲的爱,可是爱情难道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吗?除了爱情,我们难道一无所有吗?”
赵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转过身,拉近自己和小季芳的距离,他看着她,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季芳,在林海里遇到阴兵的那一晚,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点事,你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人,是的,我们确实都是罪人,我们的心底里都藏着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但是那又如何,那些躲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并不能阻挡我们成为一个好人,成为别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直趴着的小季芳忽然抬起头,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颊上,眼睛又红又肿,豆蔻年华,眼里的光却像暗了千年,她藏在胸前的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手里紧紧握着的是一截残缺的手掌。
赵钰的面前乍然出现一截断掌,饶是震惊如他,也还是不自禁后退了身形。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只剩下三根露着白骨的手指,无名指的尾端晃晃悠悠地套着一枚戒指。
赵钰知道那是季芳从凶兽身体里抢回来的属于她姐姐的残肢,他紧紧盯着小季芳,不知道她想干些什么。
小季芳将断掌举高,残存的三根手指遮挡在她的眼前,林子间暗淡的光透过手指凄凄惨惨地照在她失魂落魄的脸上。
小季芳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断掌,眼神迷惘。
就在赵钰以为她要永远这样看下去的时候,小季芳脸上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她缩回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哑咆哮,紧接着,她一把摘掉断掌无名指上的戒指,扔在树洞的角落里,身体匍匐过去,用一只手用力而胡乱地砸向那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