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完全没有出现。她绝不可能主动联系他,但他消失后,她除了心
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他大概是回西班牙忙工作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而她可以撒
谎,气候却不能。它就好像是会随着她的心情变化而变化一样,连续几日里温度降低了
近10°C,大雨倾盆下了两天两夜。这样的天气在夏天很少见,乌云凝重而杂乱,如同黑
色的纱悬在夜空下,乍然望去就像是一张向四面扩散的蜘蛛网,即将在下一刻网住城市
里的每一栋楼房,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庸庸碌碌的行人。
这个雨夜,她在片场赶拍新电影,因为大家都疲惫不堪,导演决定让他们休息半个小
时,吃点夜宵。她拿着盒饭坐在一个平房的台阶上,看着雨水犹如房檐的泪珠般滑落。
好像有了雨水的衬托,天显得更黑了。他们在郊外几乎完全看不到灯光,呈现在视野中
的只有远处漆黑的房屋群落,被涟漪闪烁的河水截断,凹凸不平地蔓延到视野之外。除
了片场微弱的灯光,她好像看不到一点明亮。从这里只能隐约看见极远处的城市灯光,
隐约勾勒出了黑暗中高大的建筑群轮廓。但是,它们在雨帘中也变得模摸糊糊。潮湿冰
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青草被雨洗出了一丝腥气。在密集而脆弱的雨声中,突然响起的
手机铃声把她吓了—跳,导致她接电话时也没注意看来电显示的名字。
“喂。”
听见这个声音,她几乎要惊呼起来,但还是按捺住情绪只说出了两个字:“希城……
”
“我只问你一句话。”
尽管下着大雨,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是如此清晰。彷佛猜到他会说什么,她听见自己的
心跳声逐渐变快,握着手机的手指也变得愈来愈冰凉。在等待他说下—句话的过程中,
她坐立了两三次,害怕得几乎要把电话挂断,但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没有感情—样冷漠地说道:“你还爱我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她反应很迅速,像是把答案背出来一样,但从说出这句话
到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耳膜在突突地跳着.脑部神经紧张到完全无法思考。
“回答我。”他命令道。
“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说……我现在还在片场,没时间……”
“有时间解释,就没时间回答是或不是么?”
雨声是沙哑的,和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上个世纪的电台广播,尽管动听,却总是带着薄薄的、陈旧的忧伤。原本就已经被这个问题弄得坐立难安,他还如此强势,她迫使自己去思考这个自己—直逃避的问题,可脑中出现的全是一段段矛盾的记忆。她终于
冷静了一些,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他的语气总算温和了一些。
“实话就是,我不爱你。”
她等了很久,耳边只有破裂的雨声,那边没有人说话。她又接着说道:“我觉得你真的很有意思,假死十年,回来又用新的身份欺骗我……哦对了,和Paz Cruz结婚的事,
你是失忆了还是怎样?经历过这些事,你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重新喜欢你。顾希城,这件事的难度系数会不会太高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又等了一会儿,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空气是充满寒意的,好像随时会随着偶然落上肌肤的雨水掺入骨髓。如果不是电话那边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她会以为他早已挂断了电话。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她开始感到后悔,但这番话是自己早就想告诉他的。在主动挂断电话前,她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问我还爱不爱顾希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那是十年前的顾希城。”
当你决意去伤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注定会受伤。可是,在走向相爱的过程中,还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惜付出伤害自己的代价,去刺痛那个珍惜自己的人。她的话说得很绝,也料到这番话说出口后很可能就永远失去他了。如此,—边自我安慰长痛不如短痛,—边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凌晨时分,天微微亮,但雨仍然没有停。她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玻璃上摆动的雨刷后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下车后,她连门都忘记关上,就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站在房檐下,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淋了不少雨,头发和衣服都是湿的。他看上去不开心但也不忧伤,脸色苍白如同蜡像,像是通过这个颜色都能察觉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莫名其妙地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然后,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紧紧地。
希城…… ,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你了?是不是该忘记所有你对我做的狠心事?
她这样想着,却完全无法回应他。她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不愿意原谅他,而是不敢。如果再次陷进去,她一定撑不过下一次的失去。与其让自己痛苦,不如不要爱。
可是,当他低下头吻住她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没能准备好内心不去接受。她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一下,同时像是听见了心底某—处碎裂的声音。她抓紧他的衣襟,除了心酸
,此刻的她只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一天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很深的刻印。后来不论过了多少年,她都不会忘记这一个刹那的感受。她记得他穿过自己长发的冰凉指尖,记得他小心翼翼靠近自己的细微动作,记得他大衣上有潮湿的雨粒——只稍触碰一下,它们就会悄然融入他的呢绒上衣面料中。
他们还是孩子时,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却找不到任何依恋的证据。大概当一个人的年纪逐渐变大,就会留意到很多孩子不会留意的细节,
也会根据这些细节去认定一个人。这一刻变化的、静止的,所有她可以通过眼睛看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甚至只是他的呼吸声,都可以唤醒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神经。
可是,李展松的回归令她瞬间清醒了很多。
她还是推开了他。
他没有防备,又一夜没睡,硬生生地被推得踉跄一下。
“莉莉。”他握住她的手。
“够了。该说的,我都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她长长的卷发盖住了一只眼睛,冷漠地说道,“同样的事实我不想再重复第二次。”
有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怔忪地看着她。
我们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会令自己后悔的错误呢?这到底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自私,还是过度怜惜自己的自保?不知道自己的原则究竟在哪里,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她希望能毫无负担地生活,却害怕他再不像从前那样紧握自己的双手。
最终,那只手还是松开了。失去了这个人的温度,手掌很快就被冰凉的雨水淋湿。这样的温度好像随着流淌到了心里,让她整颗心也变成一片空落落的苍白世界。
她看见他对自己轻轻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如同春季融化的冬雪,随着犀利的水声融化在雨雾中。
第二十五座城 记忆
希城,你知道吗?当我看着这些过去的记忆,最令我感到难过的,不是我们的合照,或是我拍摄你笑容的某一个瞬间。而是这些你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拍摄的,我的背影。
那个雨后的清晨已过,顾希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申雅莉面前。
不仅如此,连续十天她都没有接到一个他的电话或短信,旁敲侧击打听过他的消息,似乎也都无果而终。这时的申雅莉充分发挥了狮子座的特质——永远过分高估自己,因为她比自己预想的要焦虑得多。她只想过他会难过,却没想过他会就这样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感到坐立不安。她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检查自己的短信、微信、邮箱和未接电话,好像每天早上起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开这些东西。
直到两周后,她才总算从媒体得知了他的最新动态。当时她正在出席一个商业活动,羊绒的裙装完美无瑕,一脸明艳的妆容光彩照人,周围全是一个广告价值七八位数打扮考究的明星,以及富有睿智气质的导演和社会名流。整个现场都伴随着相机拍摄声、鞋跟碰地声、浓稠的香水味和崭新皮革的气味。作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她与那些角落中被冷落到只好玩手机打发时间的小明星原本不是一类人,却在路过的时候听见他们低声说的一句话:“看到新闻了吗?Dante居然被炒了。”
她错愕地回过头,竟不管场合地直接问道:“Dnate被解雇了?被Fascinante?”
“啊,对,是……你可以上网看看,现在很多新闻头条都是在讲这事。”
申雅莉根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想过后果,就直接独自一人跑到无人的角落,翻出手机来上网——他们刚才口传的消息竟然不假,Dante真的离开了Fascinan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