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他用力拍桌那一下剧烈的声响都如此清晰,像是会击碎她的耳膜一样。
——“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年少无知时总以为自己是万能的,不愿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喜欢的人。而过了这么多年以后,那些话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以十倍的杀伤力重新刺入她的胸膛。
她痛苦地皱眉:“可是,他不是这种人。”
“人在经过生死以后总是会改变的。而且雅莉,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他其实并没做错。他只不过是把你对他做的事重新对你做了一遍。而且这一回,你也没像他那样差点丢掉性命。”
看见申雅莉愁眉不展的模样,她又有些于心不忍,拍拍对方的肩:“当然,我也不觉得他会这么做,我们还是私底下再调查一下,肯定能找出他不肯说出实情的原因。”
李真办事的效率绝对是申雅莉认识人里最高的,没有之一。这话放下后的当天晚上,申雅莉正换好衣服,打算去男朋友家里。李真就打电话到她家中,开门见山地说道:“Dante的公司是叫Fascinante对么。”
“是啊,怎么了?”
“这个公司的总裁叫Pablo van Cruz,是西班牙名流克鲁兹家族的继承人。他的长子叫Marco van Cruz,Fascinante的副总裁。他的女儿,也就是那个和你男人一起去买戒指的金发芭比,是个模特,对继承家业似乎没有什么兴趣。这个家庭的女主人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去世了,从此以后总裁克鲁兹先生就很少回家,只把孩子丢给家里的佣人照顾。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克鲁兹先生一直未续弦,直到前年,才娶了一个年轻的华人老婆。他们相差了整整三十岁。”李真隆重地说道,“也就是说,当父女都可以。”
她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这与希城有什么关系?”
“我在想,如果说Dante真是他们家的未来女婿,会不会是他们家里的人对亚洲面孔都很感兴趣?不然不会老爹找了一个华人老婆,女儿还要嫁个华人女婿吧。”
“我还是没听出来你的意思。”
“我还没说到重点。这华人老婆的样子,怎么说呢,就是外国人特别喜欢的那种类型。黑黑瘦瘦,方脸高颧骨,细长眼,总之和我们审美基本是相反的。她的名字也看不出点名堂,叫Ann Zhang。你懂的,在国外华人的名字都叫什么Jack Liu, Jessica Sun, James Chen, Steven Wang……完全没辨识度,谁知道谁是谁。”
“所以?”
“所以我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照片,发现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你看一下我发到你手机上的照片。”
申雅莉打开手机,看见了一张非常眼熟的面孔,可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又因为照片上是个肤白大眼的亚麻头发日系小美女,她过了半天才迷茫地说道:“这两个人算是……?”
“是同一个人。”李真断然说道,“头发染回了黑色,没再戴美瞳贴双眼皮贴,皮肤是紫外线烤箱烤黑的,颧骨是用胶原蛋白针打高的,你看照片,她就只有颧骨在灯光下闪亮滑嫩跟新生婴儿一样,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毫无光泽的焦炭——第一次去巴黎走秀之前,经纪人就让我往颧骨上注射这玩意儿,以符合当地人的审美,当时我宁死不屈,保住了我秀气的瓜子脸。不然就像她一样,折腾得跟吕燕似的。”
“真美人,说重点,我马上要出门。”
“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还没认出她是谁?”
“没有。”
“那晚上回来我们再继续这话题,不然待会儿你可没法和你男人和平共处了。”
“好,我们回来说。”申雅莉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开始为自己穿鞋,“不过,我还是得感慨一下,不管过多少年,你的洞察力都还是如此惊人又刻薄,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别忘了姐姐可是模特,模特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李真一声冷笑,相当得意地做出总结性发言,“姐姐这叫狗眼金睛。”
申雅莉差点翻个白眼直接晕倒。
李真,你何苦要这样对自己……
沿江的一条街附近有一片空地,那里曾经有一个幼儿园和居民小区,它们被大片高楼包围着,显得十分弱势。如今房屋几乎已经完全拆迁,新盖起的半成品中透露出微弱的灯光。冷雾沿河弥漫,穿透了那些还在修盖的赤裸钢架和黑森森的吊车,静悄悄地飘向尽头的高楼脚下,将那栋高楼显得愈发摩登闪亮。申雅莉抬头看向恋人居住的豪华公寓,首先进入眼帘的,被两栋大楼夹住的狭小夜空。
时间过得太久,已经忘记了小时候夜空的模样。但这些年每次抬头看天,总会发现它的面积变得更小了一些。就好像是梦想与纯真,随着我们一天天长高变大,它在视野中占据的地位也在一天天变小。
她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向他家里。
他并不像以往那样伏在桌前画图,或者像小男孩一样抱着PSP打游戏,而是有些颓废地靠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麻木地切换电视台。彩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让那张雅致的面孔看上去比平时苍白很多。
“我来啦。”她在他身边坐下,手背亲昵地摩挲着他的脸颊,“这么无聊,一个人看电视?”
他躺在沙发上看着她,比平时的文雅多了一些慵懒,还有她不是很愿意承认的性感。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几下。她被他专注的眼神弄得有些害羞,不自然地抽了一下手:“吃饭了吗?”
他像个乖宝宝一样摇头:“等你一起。”
“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材料啊。”
“不用,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翻身下了沙发,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径直去了厨房。
她在沙发上坐了小片刻,忽然身体像是被抽空一样无所依托。偌大的客厅也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这种空虚的感觉近日经常发生,而且越来越强烈。她按捺不住跟去了厨房。他没有开吊灯,只有金黄的灯光从洗碗池旁边照出。这个背影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各式各样的美梦噩梦中,但不论是怎样的梦,醒来以后剩下的感觉也只有一种——从“原来是梦啊”到“又是梦”到“这一辈子都只能做梦了吧”。
她小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身体被她撞得摇了摇,他愣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有一份礼物要给你,先去餐厅等我。”
“不去。”
“乖,快去。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闹着别扭回到了餐厅,眼睛一直没从他身上离开。他背着她不知道在弄些什么,她只能听见酒水流动的声音。但很快的,他把餐厅的灯也关了,端着一个蜡烛和两个杯子走过来,把它们放在餐桌上。
看着蜡烛把两个人的脸蛋映成了柔和的颜色,她顿时有了一种过生日的感觉。而更令她惊讶的是那两个高脚杯——杯子里装了一半红酒,杯口一圈围了厚厚的白色颗粒,看上去就像是雪花落在杯子上一样。此时此刻,“雪花”和红葡萄酒在烛光中闪闪发亮,漂亮得就像是精工制作的珠宝工艺品。
“这是你想出来的?”她喜悦地看着那两个杯子。
“你没见过这个?”
她老实摇头。
“这是圣诞用的,可能在非基督教国家很少见吧。”他端起杯子,“圣诞节我可能有事要出差,不能陪你。今天算是提前过圣诞了。”
只有一个星期就到圣诞节了,他居然到现在才告诉自己。他是临时改变的决定,还是早就计划了?她的心情忽然复杂起来,脸上笑得勉强,却没有质问他:“哦,是这样啊……”
“来,祝我的莉莉明年会更漂亮。”他朝她举起酒杯。
“明年?”她端起高脚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到新年也不回来?”
“现在还不确定,如果不回来我会告诉你。”
她的心情更加复杂了,特别想张口就问他打算去哪里做什么,但是心里也清楚不管理由是什么,他告诉她的答案都会是她想听的而非真实的,于是只能端起酒杯和他碰杯。喝下红酒的同时,一些砂糖沾到了嘴边,是甜的味道,却苦涩到了心里。
“对了,我还有圣诞礼物要送你。”喝完酒以后,他站起来朝她淡淡笑了,然后绕到她身边坐下,把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盒递给她。
“但我什么都没准备……”
“没事,我的那份,等我回来你再补送就好。先看我的礼物。”
她点点头,把上面粉色的礼品带拉开,撕开了包装纸。里面深红牛皮盒子和露出一半的意大利语让她愣了一下,她加快了拆包装的速度,看见上面眼熟的Logo,整个人都傻掉了。
“看看喜不喜欢。”他对着盒子扬了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