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纽约客。在她的介绍下,左思安错开上课时间,去邻近华尔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这天,当Linda说有一个东方人在宿舍大厅等着她时,她以为高翔提前赶来,兴奋地跑会宿舍,然而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亲高明。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话,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谈谈好吗?”
左思安无法拒绝,两人出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
高明开门见山地说:“思安,你是聪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来意。”
“我知道,您是来劝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并不知道我来了美国,我本来不打算过来。但如果我不来,来的会是你更应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经72岁,而且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身体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谋深算,心思深沉,用亲情和上市两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摆布我来做破坏儿子感情的那个人,也只好服从他的安排。换作你来面对他,我想你根本无法当面拒绝一个对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万一出了什么状况,那你和高翔心里肯定会留下阴影,永远摆脱不了负罪感。”
左思安听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时看到的陈立国,记得那是一个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认,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陈立国过来,她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走;要是他在这里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声说:“谢谢您。”
“思安,你不必谢我,我来也有我的目的,但请你记住,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父亲、对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问题。”
“这一点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亲之间早就有问题存在。”
这个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尴尬,她只好垂下眼帘不作声。
“关于你为什么不能与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亲和高翔的母亲都已经从不同角度讲了很多,你这样心思细致的女孩子肯定也考虑过很多。我只想讲讲我对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爱你,甚至情愿为你放弃一个即将上市的家族企业,两手空空的到纽约来生活。”
左思安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还是立刻湿润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这样看重感情,当然也不可能割断与亲人的联系。”
左思安小声说:“我并不会要求他与亲人断绝往来。”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没有家里财务的支持,高翔来纽约会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我相信年轻人不会把这视作问题。以他的头脑,要在美国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就负责一家销售额超过20亿,每年有可观的利润增长、即使上市的公司的市场运营,这两年跟我一起谋划公司未来的发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规划。他一向过的是非常有挑战性的生活,也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认为一个男人离开能够发挥他才能的地方,长年将自己的时间消耗在各式各样最基本的谋生努力上,会不会让他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对做生意没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一定会。年轻的时候,我也面对过选择。在认识高翔的母亲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在一起有五年时间,感情很深,如果不是双方都家累太重,其实早该谈婚论嫁了。突然之间,有两个选择摆在我面前:一个跟女友结婚,咬牙扛着过清贫的日子;另一个选择,就是高翔的母亲。”
左思安怔怔地看着高明,高翔已经27岁,她猜他至少应该在50岁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岁出头的样子,依旧清瘦而又风度,谈吐斯文,可以想见年轻时候的风采。
“那个时候的陈子惠是县城里最有钱的人的独生女儿,年轻,样貌不差,垂青于我,一般人都会认为我中了头彩。可我舍不得放弃女友,我在25岁以前,从来没喝过咖啡,没吃过海鲜,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出过省,大学靠助学金和打工完成,毕业后每个月的工资除了养家,所剩无几,与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围绕着钱进行,那种困窘状态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友对我的感情,是我穷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东西。”
高明讲话的声音平和,然而里面蕴藏的感情却令左思安为之动容。
“我拒绝了董事长,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议。他表现得很大度,跟我说继续努力工作,一样有升职的机会。到了年底,我确实升了职,也加了薪水,可是依旧是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职员,离中层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几年的距离,我的薪水还是只够勉强养家。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内心有巨大的压抑感:“于是您还是放弃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来那个决心。那段时间,我陷于无名的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须面对这样的诱惑。主动放弃的那个人,是我女朋友。她说她愿意接受跟我一起过贫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为她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希望将来面对我的后悔和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换作是她,面对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观的未来,大概也只能主动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后说:“我没有继续坚持,甚至突然觉得有一丝解脱,因为我明白她说的是对的。选择高翔的母亲,我得到了很多,谈不上后悔。我确实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的是另一种生活,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闹到反目,我也清楚,重来一次,最终的选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为此,我永远感激我女友做的决定。”
左思安抬起头,看着高明:“您说这么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样,主动放弃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确实是聪明的女孩,我一点儿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当然,这跟你与高翔面临的情况不尽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样,他出生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亲再怎么反对他的选择,也不可能跟他断绝关系,剥夺他的一切。其实他是有权唾弃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放纵自己去享受他认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不能不为他想得更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比较残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惨淡地笑:“再残酷也只能面对,您清江吧。”
“陈家因缘际会,抓住经济快速发展的时机,成就了一番事业。我已经把我的20年时间给了清岗酒业,未来这家公司还会有更大的发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儿子,他收养的那个孩子还小,身体又弱,他理所当然会继承家里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业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业来。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坚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重返国内商场,不能以清岗酒业继承人的身份公开露面。否则,他就会无休止地承受众人对于你身份的议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优秀,你的品质,你值得高翔爱的地方,他们只会盯牢一点:你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强暴过,还生了一个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惨然变色,高明招呼女服务员过来续了一杯咖啡,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请原谅我用这么直白的口气说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亲,也喜欢你,我对你的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没有那一层关系,我非常乐意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绝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后面免不了缀有一个“但是”:她与高翔之间的“但是”来得尤其坚硬,不可逆转,无法更改撼动。
“高翔爱你,决心为你放弃一切到美国来生活。一个年轻的时候,对于感情的体验肯定会来得强烈一些,我毫不怀疑他现在的决心的坚定,但我告诉你这么多年的另一个体会:感情这个东西,根本经不起消磨。”
高明说话的声音依旧低沉温和,然而左思安却觉得耳膜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高明,讲不出任何话来。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维持最初的单纯状态。当你的决定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时,你还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怀疑、追悔,这一切都需要非常强悍的勇气才能担当。更别说你还始终要面对一个敌人:高明的母亲。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并不打算诋毁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执、可怕的一面,同时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个人,她对她的家庭有顽固的自豪和忠诚,对她弟弟更是爱到不可理喻、不惜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这件事上,你和我对她来说都是罪人,永远没有得到宽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说:“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宽恕。”
“思安,你真的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理解这一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你就把高翔置于一个非常为难的处境了:他会永远夹在中间,一头是你,另一头是他母亲、他外公,还有他儿子。那个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没法儿喜欢他,但高翔爱他,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照顾。你愿意在你以后的生活中面对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