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思安清晰地看到高翔眼里的震惊,她也低下头去,逼迫自己正视着腹部。四年过去,那条疤痕丝毫没有消退,与周围平滑雪白的皮肤相比,增生的组织扭曲突出,肌理纹路杂乱,起伏纠结,盘踞在光洁的身体上,看上去异样突兀而刺眼。
她抬起头:“很多事情,我本来下决心想忘掉。可是你看到了,有这样一个疤在我身体上,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也根本不需要提醒,一直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存在的。请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或者要求我去面对他,高翱,我做不到。”
房间里一片死寂,高翔突然半跪下来,环住左思安的腰,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面孔已经贴到她的小腹上。她大骇,用力推他的肩膀,想挣
扎出来。然而他牢牢抱着,嘴唇温热地吻她。
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她,仰头看着她:“小安,这道疤没你想的那样可怕。”
她果呆地看他,惨淡地笑:“我差点儿忘了,你心理强大,在刘湾还看到过我发疯挺着大肚子照镜子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堪入目得把自己都快吓死
了,难得你一点儿没被吓到。”
他站起来,拿起上衣替她穿上,抱她坐到床边:“小安,这并不代表你脆弱或者我强大,伤害发生在你身上,你承受过来了,我没资格替你轻描淡写,或者强迫你面对任何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她黯然盯着前方:“高翔,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妈妈浼得没错,我确实遗传了我父亲的某种性格,凡是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意识地就想逃避。”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一样接纳他并且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确实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法儿改变,我们的亲人也是我们没法儿选择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选择以后的生活。不管怎么样,我想和你在一起,小安。”
他扳过她的面孔,看着她,清晰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
8
宝宝在睡午觉,陈子惠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中文杂志打发时间,不由得想到,圣诞节一过完,马上就是新年,接下来又是农历春节,恐怕都要在美国度过了。
她不喜欢纽约这个城市,远离家人,没有朋友,语言不通,中餐不地道,中央公园居然会出现紧追不舍的流浪汉,吓得她连散个步都要疑神疑鬼。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确定宝宝熬过这次手术后能否彻底康复……她既不能跟老迈的父亲诉苦,又已经跟丈夫冷战了两年之久,不可能去他那里找安慰,任她再怎么个性强悍,也不免愁肠百结,没法儿排解。
病房的玻璃门突然被轻轻叩响一下,她抬头一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穿着黑包系带长大衣的女人是于佳。她急急站起,冲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于佳平静地说:“找你谈点儿事。”
“我跟你没什幺好淡的。”她怕吵醒宝宝,走出来,将门拉上,“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孰叫保安赶你走。”
于佳比她略高一些,又穿着高跟皮靴,气势迫人:“用不着选狂躁,我也完全不想跟你打交道,但是我们不必绕来绕去讲这些赌气的话了。高翔现在不在医院,对不对?”
“他去见明友了。”
“见朋友?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于佳冷笑一声。“他正陪着我女儿逛纽约呢,我估计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你胡晚——”陈子惠没底气地打住.意识到她说的恐怕是事实,一时讲不出话来。
“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再怎么讨厌彼此,也只好谈谈了。”
“你为什么不管好你女儿,放她来纽约纠缠我儿子?”
于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话放尊重一点儿,我们才能谈下去。你得女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高翔上个月去波特兰找我女儿在先。”
陈子惠语塞。
“高翔跟她说,他会留在纽约读MBA,希望我女儿来这里念大学。”于佳直藏了当地说,“这事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吧?”
陈子惠更加惊果了,喃喃地说:“他没跟我提这事。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女儿已满18岁,我都没法儿干涉她去哪里读书。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话我已经跟高翔说过了。现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态度:高翔是不错的年轻人,但他跟一段谁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牵连。我女儿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对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进一段会给她带来伤害的感情里面,更不希望她将来会面对你这样的亲戚。”
于佳的用词极不客气,但语气冷静,十分客观超然,陈子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奶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陈子惠慌忙推开门,只见宝宝爬了起来,优在床头。
“宝宝别伯,奶奶在这里。”
宝宝睡眼惺讼,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站的于佳:“你是谁?”
于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头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么冷静,心绪也有些震荡。
陈子惠抢先说:“她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于佳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对,路过,我马上就走。”
宝宝转而问陈子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晚上才回来。”陈于惠过去,拿了一本故事书递给他,“乖,先看下这本书,奶奶马上进来陪你看动画片。”
她过来,关上门,正要说活,于佳突然问:“他的手术结果怎幺样?”
换个时间,按陈子惠的性格,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不管你的事”,
可是现在她身处异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发作,黯然回答:“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还要等复查。”
于佳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你专心照顾接子吧。”
“哎,那件事怎么办?”
“我跟女儿明天就会回去,我会尽力不让他们过度接触。至于你,”于佳盯了陈子惠一眼,“算了,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好还是跟你父亲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么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佳匆匆下楼.回头看着医院大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本以为经过昨天未过医院之后,左思安会知难而退,可是等她与阳时吃完饭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间,谈起第二天Peter打算带她们去哪些地方游玩,左思安却回答说:“你跟Peter去玩吧,我跟高翔约好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接我,晚上大概会回得比较晚。”
“你还是打算来纽约读大学?”
左思安肯定地点头。
她大怒:“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妈妈,我们不要在酒店里吵架行不行,您早点儿体息吧。”
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于佳为之气结,第二天与peter游览了两处景点,实在没什么心情,便独自再次来到医院。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没有凑效,那么就、止陈子惠出面撒泼大闹,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绝对不仅仅是高翔一个人而已。至于陈子惠和高翔母子之回会因此掀起多大的波澜炸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然而,意外地看到宝宝,却让于住素来不易被干扰的情绪大受影响。这孩子的身体比同龄儿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还不到三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虫图案的连体睡衣,相比小小的身体,脑袋的比例显得过大,头发稀少而发黄,可是他有一双形状酷似前夫和女儿的眼睛,明亮、灵动而徽微含笑,连仰头看她的神情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就是左思安小时候的样子。她经常因为科研项目而出差,最长的一次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左思安就是这样仰头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爱,甚至能够激发起她这样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潜伏的母爱。
想起女儿童年时她未能尽到的责任,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支持她、疼女儿疼得在她看来有些过分的男人,她一时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左学军从来都舍不得眼见女儿受半分伤害,她又怎么能主动让一个做事不管不顾、讲起话来锋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当面伤害女儿?她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之中,于佳对自己说:这不算她软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传递给陈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会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国的,至少让左思安享受一天开心的假期吧。
9
左思安确实正享受着她到美国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带她去了大都会博物馆,两人在这个占地达13万平方米的博物馆内逛了半天时间,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部分内容而已,她恋恋不舍,他许诺:“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来。”
接下来,高翎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园南部入口,体验这里标准的观光项目:乘马车游览中央公园。平时他看着装饰浮华的马车经过,总觉得坐在上面招摇而过,未免有些可笑,而在这个季节顶善严寒乘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过他猜得不错,左恩安尽管被冻的直哆嗦,却十分兴奋,两眼熠熠闪光,让他觉得这个傻还是犯得很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