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喜欢什么?”
左思安随手指了指一串绿松石项链:“这个挺可爱的。”
左学军马上拿起来:“我买给你。”
她失笑:“爸爸,您是不是急着送我一件礼物,然后圆满结束这次散步?”
左学军怔住。
“我回来也只是想看看您,待两天就走,并不想搅乱您的生活节奏,也不想逼着您谈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得不问问您,您打算怎么过完你的后半辈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说了什么?”她默认,他眼神有些闪烁,“她要回她父母身边尽孝,我当然不能阻拦。”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说。不过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用我来提醒您吧。”
左学军艰难地说:“我对不起你,小安。”
她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不,不要把过去又扯出来,重要的是现在。施阿姨对您很好,小齐又还那么小,您有的是机会跟她们好好生活。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您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释,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先回宾馆,麻烦您跟施阿姨说一声,晚饭我就不过去吃了。”
左思安头也不回地走出工艺品街,在这个小城镇认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担心迷路,只是她急于离开,忘了身处高原,步子迈得太快,很快就觉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钟后,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围行人见惯不惊,从她身边走过。缺氧与独处异乡的空虚感觉强烈地袭来,她突然懊悔这一次探亲之旅。
从动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办法劝阻自己,如同发了疯一般上网查航班信息,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能想到的地点和人物串联起来。她先是去缅因波特兰探望母亲,于佳与她的美国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静无波,一看到女儿突然在非假日的时间出现,高兴之余,多少有些疑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生活状况,盘问她与男友的感情进展,当上住院医生之后有什么打算。而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亲是事业型女性,与一般过于关心女儿的母亲不同,也无法感觉满意。
她在那边只住了一天便告辞了,取道北京飞回汉江市,高翔见到她之后,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亲自追上她,盯着她一路从刘湾回汉江,直到送她上了飞机。与父亲的见面更不必说,她身不由己地参与了他的家事,而且说得声色俱厉,仿佛不是久别后的探望,更像挟怨而来,借题发挥。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已经是异乡人,与别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头晕目眩,手脚发麻,知道自己又出现了呼吸性碱中毒。她勉强抬起双手拢在一起罩住口鼻,试图自行调节,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不声不响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她如逢救星,马上罩在脸上开始调整呼吸,一抬头才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纸袋:“你怎么来了?”
高翔毫不客气地拿着她的手强行将纸袋扣回到她脸上,沉着脸说:“别说话。”
她只能慢慢呼吸,让排出的过多的二氧化碳一点点回到体内,等稍微好转,她移开纸袋,急急地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这样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样盯着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点儿在阿里送了命?”
“别激动,我没事。倒是你,还是个医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气急败坏,呼吸再一次变得急促凌乱,说不出话来。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纸袋罩住她,说:“不许再说话,什么也别做,呼吸。”
阳光灿烂,空气澄净得没有尘埃,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悠长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复正常时,她已经镇定下来。
“高翔,你不能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紧张。”
“不,上次你差点儿死在这里,不能再这样冒险,赶快回去。我这就去宾馆取行李,改签机票离开阿里去北京,然后马上回美国,保证再也不回国了。这次我一定说话算数。”
第八章 1997年,阿里,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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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高翔确实差点儿将命丢在了阿里。他对与措勤的记忆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铺天盖地的大雪一样。
在去往措勤县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学军的车子在前面带路,老张跟多吉驾着另两辆车尾随其后。在离县城还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头痛咳嗽的高翔突然开始猛烈地呕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孙若迪看到他睁开眼睛,马上站起来搂住他,喜极而泣。
“嘿,怎么了?我在哪儿?”
“这里是措勤医院,你因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肿,昏睡了快三天,医生说幸好我们及时给你补充纯氧,送来得及时,不然……”她犹 有余悸,差点儿哭出了声。
她勉力抬手给她擦下眼泪:“别怕,我没事了。小安呢?还在她爸爸那里吗?”
“措勤有几个乡出现了雪灾,左县长去布置救灾了。小安大概被你吓坏了,这几天一直守在医院不肯走,我刚让施炜把他带去吃东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凑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没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会回来。”她握住他的手,“你吓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何必告诉她让她担心呢?”
“临走之前她一直叮嘱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打电话。你这一病,有几天没跟她联络了,她肯定会担心啊。”
“也对。那你去给她打个电话吧,就说我是小感冒,迟几天回去,没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样,措勤当时也没有移动通信信号,孙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电话。高翔躺在病床上,头一次打量四周。这里条件十分简陋,临床上躺着一个牧民模样的老人,须发花白,样子十分苍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语交谈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要躺着歇好一会儿才能继续。
高翔看得心惊,他一向自恃年轻身体好,头一次这样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来后全身无力,和孙若迪讲几句话便觉得耗尽了力气,看来跟旁边的老人几乎没什么两样。更糟糕的是,他对这几天的经历差不多没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记得有冰凉的手指划过额头替自己擦汗。他盯着上方斑驳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强悍的生命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不知不觉在生死边缘打了个转儿,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叹。
“你想喝水吗?”
他一惊,这才发现左思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床尾看着他。他摇摇头。
“那你想吃东西吗?”
他没有任何胃口,还是摇头。她呆呆看着他,眼泪在眼眶内闪烁转动,明明要哭出来却使劲忍住,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禁不住觉得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顿时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都想不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状,“只觉得你看着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声来,他这才觉得玩笑大概开大了,说:“哎哎哎,你别哭。”
这时孙若迪进来:“怎么了?”
左思安抽泣着小声说:“若迪姐姐,他好像失忆了。”
孙若迪吃惊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她放下心来,笑骂道:“你可真是,才醒过来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恼,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跑了。高翔勉力说:“若迪,快去帮我道歉,叫她别乱跑。”
“我走几步路都喘气,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这县城统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儿去?”
高翔挣扎着想坐起来,孙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着别动,我去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放心吧,她爸爸刚好回来接管她了。你平时也没这么爱乱开玩笑啊,没事逗他干什么。”
他笑道:“突然发现自己是死里逃生,忍不住想恶作剧庆祝一下。”孙若地也笑,眼圈却突然红了,小声说:“我跟你妈说你感冒了,你妈一听就知道你病得不轻,我劝了她好半天,恨不能发誓说你没事,她才没说什么。你可千万要好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了,我会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肿来的十分凶险,延误诊断和治疗甚至足以致命。国外一般主张利用直升机之类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区转移,但在措勤显然难以做到这一点。好在县医院对于这种病有丰富的临床处置经验,处理得当,让高翔脱离了危险。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点滴,医生才同意让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体不适,大明也赶着回家上班,老张开车先送他们返回拉萨。施炜说她不急着回去,和藏族司机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