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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时间的彼岸 [出版书] (青衫落拓)


等他们进去,他对左思安说:“没事,大家不是笑你,女孩子怕老鼠也不奇怪。”
她没说话,但是星光下她面色煞白,显然仍处于极度惊恐之中,并不像简单的受惊。
“怎么了,小安?”
“我……”她嗫嚅着,终于小声说,“我做过有老鼠的噩梦。突然看到老鼠从这么近的地方跑过,就吓到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个梦,不用怕。别多想了,进去吧。”
她低着头,走进了帐篷。
高原气候千变万化,一时风和日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一时狂风裹着风沙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有时突然又会飘起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道路完全消失。除了高翔与孙若迪,其他人或多或少有出行经验,但是面对四野茫茫,看不到任何标志和人类活动的迹象,再胆大的人也不免会心生恐惧。
藏族司机多吉给他们展示了在他们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本领,他可以凭借着对山脉走势、湖泊位置的记忆准确地辨认出正确的方向。老张对此啧啧称奇,特意请教这中间的窍门,多吉尽管可以说流利的汉语,也无法准确解释,被追问到最后,只得搔头憨笑,而老张也只好承认,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想学也学不来。
从拉萨出发的第六天傍晚,历经日喀则、拉孜、昂仁、萨嘎、仲巴和普兰等六个县,高翔一行人终于到达了阿里地区的交通枢纽狮泉河镇。远远一片灯火出现在他们面前,其实完全比不上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的灯火那样密集繁华,却也足以令他们为之欢呼了,左思安更是兴奋得两眼熠熠生辉。孙若迪打趣她:“镇定,镇定,在这里激动消耗氧气,待会儿见你爸爸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张带其他人去一家宾馆投宿,高翔带着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车,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进去便扶着墙壁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了。
高翔跟进来,不免觉得好笑,示意她平静下来,问前台服务员左学军住哪个房间,服务员打量着他们:“左县长已经去了措勤。”
高翔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服务员摇头:“这个我可不清楚。”
这时一个正要往里走的中年男人插言道:“老左半个月前去措勤上任,担任那里的县长,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高翔吃了一惊,转头看左思安,她眼睛发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撑着站住,他一把搀住她:“别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说:“这里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动,你快让她在沙发上躺躺。”
服务员十分善良,马上端来热茶给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责备高翔:“你怎么能带小姑娘上这个地方来,更别提还要带她去措勤了。那里是整个阿里地区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县城,大人上去都会吃不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左思安“哇”一声哭了出来,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声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着,脸色转瞬发青,嘴唇发紫,手脚痉挛起来。高翔被吓住,马上抱起她,问服务员:“这附近哪里有医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马上拿来一张报纸,利索地卷成圆锥状,将锥尖撕开,露出一个小孔,大口那边紧贴到左思安面部,嘱咐她别怕,就在面罩内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这是呼吸性碱中毒。”那中年男人对高翔解释着,“是高原反应的一种。简单讲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体内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这个面罩罩着,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来,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这脸色也够呛,赶紧坐着休息一下。”
高翔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头晕目眩,心跳急骤,似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腿顿时软得无力支撑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气。这时左思安将那个简易面罩移开一点儿,哑声说:“你快坐下。”
他抱着左思安瘫坐到沙发上,紧张地低头盯着她,面罩盖住她的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这个看来简单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节奏,身体在他怀中松弛安静下来。
他吁了一口气,全身顿时松懈下来。招待所小小的前厅内不时有人出入,墙角的电视机放着他们听不懂的藏语节目。高翔一动不动坐着,在失望与高原反应的双重作用下,一种精疲力竭的虚空感觉将他击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协调能力,大脑仿佛再也无法有效传达出一个行动的指令。所有的思绪都离他而去,只有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抓着他的衣襟,牢牢盯着他,提醒他必须保持呼吸,努力恢复正常。他下意识抱紧她,她也更深地依偎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左思安先缓过劲来,从高翔怀里爬起来,站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头痛欲裂,勉强一笑:“没事。”
她没有被说服,犹豫了一下,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抹去他额头的冷汗,将服务员端来的热茶递给他。他根本不想动,也不口渴,但怕她着急,勉力接过来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找左书记有什么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从内地过来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个房间。小姑娘,你怎么会不上学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左思安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离这里远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还是闺女惦着爸爸。这么远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远了。放心,那里就是海拔高些,其他还好,我明天给你们看看有没有过去的便车。”
高翔说:“谢谢,我们开了车过来的,不麻烦您了。”
“小姑娘,你在这边坐坐。”他对高翔说,“你跟我来一下,我给你一份详细的交通图。”
老周带高翔走到后面,突然问他:“你跟老左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儿过来的。”
老周点点头:“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小姑娘的面说。要知道我们这些从内地过来的干部,单身一人援藏,这里又根本没有别的娱乐,忙完工作闲下来肯定就是谈自己的家人,谈在内地的生活。只有老左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个多月,从来不接这个话题,也几乎没见过他往家里打电话,我还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没想到他有这么可爱贴心的女儿。他知道他女儿要过来吗?”
高翔只能摇头。
“组织上本来安排老左就在地区行署工作,他坚决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我担心……”他显然人情练达,欲言又止,“你要不还是先打个电话给老左,别让他伤了小姑娘的心。”
“已经到了这里,不管她爸爸说什么,我也要把她送过去见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儿的。”
“我也是当爸爸的人,这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疼?唉。”老周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这个话题,拿了一份地图展开,指点给他看,“你们反正是要从这里回拉萨再返回内地的,走这条线路,正好经过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没啥风景。路上千万要小心。措勤那个地方,唉,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条件确实很艰苦。”
高翔出来,左思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身体蜷缩得小小的,眼睛马上看向他,充满了惊恐,仿佛被大人遗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动一动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过去,将手伸给她:“走吧,我们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来,迟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两人慢慢走出来。
入夜的狮泉河镇异样冷清,风裹着沙尘呼啸着扑面而来,路面上的废纸与空塑料袋吹得翻翻滚滚,竟然看不到一个行人。两旁的房屋灯火零星,静默地蛰伏于黑暗之中,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她不由自主靠紧他,两人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措勤离这里有多远?”
“不算远,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张他们商量一下,放心,我会送你过去的。”
“可是窝听若迪姐姐说行程都计划好了,还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会理解的。”
“可是……”
“不用多想了,你来就是为了见你父亲,我来就是为了送你。我会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掌,两人慢慢向前走着,昏暗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越来越长,逐渐与深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8_

旅伴们正聚集在房间吃着泡面,听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觑,都非常意外。他们原定的行程是让左思安在狮泉河与父亲相聚两天,他们去离狮泉河镇只百余公里的班公错观光,然后走自然景观丰富的“超级大北线”一起返回拉萨。
如果继续结伴同行,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更改计划,返程走小北线,先到措勤,再回拉萨;如果就此分道扬镳,则意味着他们必须各自单独驾车返回拉萨,路上无法相互救援。在经历了来时的艰险以后,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条线路,都得结伴同行,一旦落单,将会面临很多想象不到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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