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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贵妻闲 (赵岷)


宜竹全家被安顿一个小院中,杨明成本来即将赴任,谁知战乱骤起,他仍然做着以前的职务,同时兼管一些琐细的杂务。
到达的第二天,杨镇伊便和城中的青壮年一起被征到城外挖护城河做杂务,接着平氏母女三个也要跟全体官员的家眷们一起制军粮,缝军衣。平氏颇有微词,觉得自己丈夫好歹是个官员,哪能如此作践她们。
杨明成无奈的解释道:“没办法的事,城中官员的家眷都去了,非常时候,忍不忍吧。”
平氏听罢,也不再说什么了。

时间进入了十一月,杨明成每日早出晚归,宜竹母女三人也从不闲着,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让人不安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河东二十四郡全部陷于敌手,契丹部族叛乱了,吐蕃蠢蠢欲动,那些一直被大秦的强大国力威慑的周边各大部落都在厉兵秣马、伺机而动,整个大秦王朝战火遍燃,危机四伏,西北亦是岌岌可危,蓟州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已经关闭。
战争在十一月中旬的黎明开始了。这一天全城的人们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紧张急促的号角声惊醒了。胡兵已经濒临城下!
宜竹依旧跟着母亲姐姐去制造军粮,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父亲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蓟州城头,人喊马嘶,鼓声杀声震天动地。女眷们紧蹙着眉头,担忧她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全都像哑巴一样默然无声的劳作着,谁也无心说话。
偶尔有人说话,却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有一位官家夫人模样的女子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纸包说:“这是我家相公昨晚给我,一旦城破,就让我吞了它,免得……受辱。”
其他女人有的说准备了匕首,有的说到时一头撞死,众人越说越热烈,气氛悲壮又悲哀。宜竹一直低着头没有插话。
平氏看着两个女儿,嘴唇动了几动,眼中蓄满了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蓟州城没被攻破,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城头的士兵尸体一担担地往下抬,张大人三次下令征丁,第一次征的是十七岁以上的男丁,第二次是十五岁以上,这一次降到了十三岁以上。粮食越来越少,她们起初能吃个七分饱,如今只有四分饱。
杨明成偶尔抽空回来时,看着日渐黄瘦的妻女,无力而又悲凉地跺足长叹:“你们要是回老家该多好啊。”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已是半夜,他的脸上犹带着泪痕,颤抖着手往怀里掏东西,宜竹心头既紧张又悲哀,难道父亲也要效仿那位有风骨的官员给妻女送毒药吗?
东西终于掏出来了,不是毒药,而是三个硬邦邦的黑面团子。
“你们分着吃了吧,我省下一个,另外两个是别人送的……他们被流箭射中要害,当场就死了……”
宜竹握着半个硬得像砖头一样的面团,心渐渐地变硬变冷,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从这天以后,父亲和哥哥极少回来,守军越来越少,他们吃住在城头上。妇女们有气无力的做着活计。这日又有人说要自杀守身云云。宜竹突然高声说道:“怎么都是死,为何我们不去上阵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死也死得壮烈?”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到了第三日,宜竹再去干活时,惊讶地发现这些女人都换上了男装,绾起了满头青丝,有的还怪模怪样地拿着兵器。
这一群仓促而成的娘子军大义凛然、浩浩荡荡地向城头涌去。
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她们。群情汹涌,高呼着要见张大人。张大人自然没空理会他们,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走了过来。
连日的战争让他脾气异常暴躁,他冲着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咆哮道:“你们还嫌不够乱吗?打仗是男人的事,跟你们无关!都回去,回去!”
宜竹比他吼得还响:“跟我们女人无关吗?为何城没破,你们这些做丈夫做父亲的就忙着送妻子女儿毒药匕首?让她们好及时自杀守贞?若是城破,我们不是死于敌手,就是死于自己的父兄和丈夫之手,你敢说战争与我们女人无关?我们不要无奈屈辱的死,要死也死得值得壮烈,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先砍了你!”那个官员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城墙上的士兵一时呆住了,半晌之后,人群缓缓地散开,满头银发、双目赤红的张刺史默默地出来,他默默地看着身体纤弱却神色凛然的群娘子军,倦怠无力地摆摆手,哑声说道:“让她们上来吧。”
整个蓟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不但女人行动起来了,老人孩子也行动起来了,凡是能动的都动起来了!他们把官衙、民宅、店铺……凡是能拆的全部拆了,梁木做为滚木,砖头做为檑石,一块块砸向城下的敌军。砖头木头供应不上,他们就用开水往下浇灌。萎靡多日的蓟州守军突然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
蓟州军民的顽固死战,彻底激怒了城下的敌军,他们的进攻一波比一波凶猛。敌方全军分为六轮,每两个时辰更换一办,昼夜不停。蓟州守军本来已经死伤大半,加上粮草匮乏,士兵体力虚弱,哪里进得住敌军的连连猛攻。尽管如果此,军民仍在做殊死搏斗。张刺史带着一帮官员与士兵同吃同住,从不下城墙,亲自督战。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披头散头的挥刀乱砍,举着石头疯狂乱砸。喊杀声、惨叫声震彻天下。这是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空中人头残肢乱飞,脑浆迸流。青灰色的城墙已经被鲜血染成酱色,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宜竹穿着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血迹斑斑的盔甲,举着已经砍杀得卷仞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砍着攀上城墙的敌军,习惯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月前,当她握着刀子捅下□王绮的男人时,紧张得手足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子。但现在当她举起刀子砍向敌人时,手不抖身不颤,目光漠然,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自然流利。
战事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刺史已经三天天夜没合眼了。他带着数百士兵四处策应,督战。谁劝他歇息他吼谁。
到了第四天清晨,敌军的攻城势头终于弱了下去。城上守军也得以喘口气,啃口干粮,喝口水。张正远迈着虚浮的脚步而带微笑巡视士兵,他时不时停下来鼓励和安慰一下士兵,他的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脸庞清瘦不堪,气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但那种风骨却令所有的人肃然起敬。
宜竹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地上,喝着凉水,她的胳膊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士兵嘶声大叫:“张大人,张大人——”宜竹和一帮昏昏欲睡的士兵突然警觉地一跃而起。
张正远此时正气息奄奄地靠在一个士兵肩上,一缕暗黑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着下来。众人悲痛欲绝地围着他哭着喊着,突然,他的目光倏然睁开,混沌的眸中闪出一丝稀有的清明,他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残兵败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得力助手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帮中下级官员们。谁能担下守城的大任?
他的目光意外地落在了杨明成身上,他静静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死后……由你……代管蓟州事务……”
杨明成受宠若惊,似要开口拒绝,张正远的目光登时严厉起来,杨明成对他又惊又怕,被他一看,吓得将话缩了回去。张正远继续说道:“我这一生……从未看起过你们……杨家人,我希望你是个例外……”
杨明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四周哭声一片,军医也来了,但他们显然都束手无策。张刺史在众人的哭声中撒手西去,死不瞑目。杨明成接下了暂领蓟州事务。
当天下午,敌军再次发起猛攻,攻势较之以前更为猛烈,张正远先前派出的五路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救兵没来,出去报信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杨明成准备再次派人出去求援,杨镇伊自告奋勇也要跟着去。这一次共派出三路信使,一路前往较近些的肃州和云州,一路前往四百里外的羌州。杨镇伊记得郑靖朗的舅舅在肃州领兵,他觉得自己和郑靖朗多少有些交情,因此对此行抱的希望很大。
伴随着这队信使出去的还有一百死士,这已是他们全城最后的希望,杨明成不得不孤注一掷。
信使派出去后,守军的精神短暂的振奋了一阵,可惜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跟上回一样,时间无情而飞快地流逝,援军仍无踪影。军粮吃光了,所有的箭矢都用完了,滚木擂石用尽了,连房子都拆干净了。敌兵似乎得知了什么消息,愈攻愈猛。
平氏几欲崩溃,惨声嚎叫:“孩子他爹,我们不要做那什么劳什子节义,我只有全家好好活着,开城投降吧,那么多人都降了,为何我们降不得?“
杨明成一脸痛苦,闭目不语。
平氏披头撒头,尖着嗓子破口大骂:“你为了你的名声就不顾儿女们的性命了吗?”
杨明成的眼神黯淡下来,嗫嚅不语。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宜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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