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靖言可不想住在笼子里。
她心中涌现的是另一个想法,于是扭过头,探询地看着爸爸。恰好莫爸也用了相似的目光看过来,和女儿一相对,他便悻悻地环顾左右,佯作无事。想来他此时不敢说出心中的怀疑,生怕换来妻子的河东狮吼。
“都怪你取的好名字!”
是的,父女二人想到一处,这寝室,分错了。
莫靖言出生时,按照家谱,同辈的孩子名字中间要有一个“靖”字,她是女孩,本来也不必循这个规矩,然而母亲怀胎十月中,父亲一心期盼要一个儿子,名字早已取好。“靖言”二字寓意安静,希望他以后言行谨慎,沉稳持重。女儿出生后,莫爸总觉得新取的名字哪一个都不如叫了几个月的莫靖言顺耳,于是便不再改动。
从小叫惯了并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不妥,只是亲朋们在最初听说的时候,偶尔会问:“是女开妍吧?”小学时新来的老师弄错过一次,看着花名册说出“我们这次找个男生回答问题,就莫靖言吧”这类让小孩子们哈哈一笑的话来,不过这些都没有给她的童年带来什么困扰,反而常常当笑话提起,有些“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的得意。至于家人,妈妈叫爸爸老莫,喊她莫莫,久而久之,班上的同学也如此称呼她。
只是莫爸偶尔在她叽叽喳喳煲电话粥的时候无奈地摇头,叹息自己当初取错了名字,连上姓氏,莫靖言岂不就是不得安静?
到了初中,开始博览群书、翻烂种种言情小说的莫靖言对自己的名字略有微词,想着其中如果有个雨,薇,萱之类的字眼就漂亮了,于是随身携带新华字典和宋词三百首,想要找些灵感,在高中入学时改一个名字。
堂兄莫靖则比她大四岁,在同校的高中部就读,和莫莫一同在食堂吃午饭时,他对堂妹这个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说名字是父母对孩子的希冀,怎么能随心改动;莫莫说那些是爸爸对子虚乌有的儿子的希冀,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大哥便说莫莫选的那些名字也太过矫情。兄妹二人唇枪舌剑,顾不得吃饭。
傅昭阳是莫靖则的好友,拦下争执不休的二人,微笑道:“其实莫莫自己的名字就很好,我一直以为是这两个字呢。”他拿出纸笔,写了两个飘逸的大字,婧颜。
莫莫连忙翻字典,婧,美好。
真是美丽脱俗的好名字。莫莫笑得灿烂,莫靖则在一旁低语:“莫……婧颜,那不就是不漂亮?”莫莫佯作生气要掀盘子,借机将堂兄饭盒里的排骨劫掠一空。
莫靖则和傅昭阳考入同一所大学,本科毕业后莫靖则去了美国留学,傅昭阳留在本校读研究生。莫莫追随堂兄的脚步报考同一所大学,起初家人并不赞同,认为这所学校以地质和能源专业见长,她更适合报考经贸类或者外语类的院校。莫靖则给堂妹吃了颗定心丸,他说:“我们学校其实是综合性大学,比较有趣,人文社科专业也都不错。再说,我这四年混得开,学校里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多,以后也能照应莫莫。”家人这才点头放行。
事后莫靖则和小妹附耳低语:“我够帮忙吧,不过可不只是帮你。”
莫靖言心有期盼,又羞于直抒胸臆,于是忸怩道:“那还帮了谁?”
莫靖则卖个关子,拍拍小妹的脑袋,“你先全力以赴高考吧!到了大学里,肯定会有人好好照应你,我一百个放心!”
可是,说好了要照应自己的人呢?
妈妈刚才叩开了楼长室的玻璃窗,大叔拿着宿舍分配单看了半晌,又掏出老花镜戴上,仔仔细细打量着莫莫,问道:“你是莫靖言?”
她点点头。
“你的宿舍分错了,这是男生楼啊!”大叔声如洪钟。老莫急忙截住对话,开始询问更正的手续。
中途难免被妻子碎碎的抱怨打断:“都是这个‘靖’字,估计人家就想到郭靖了,对,还有托塔李天王李靖。”
莫爸试图据理力争:“那,莫莫喜欢的歌手,不还有个叫王靖雯么?”
妈妈哭笑不得:“你还真是博学!”
莫莫也有些沮丧,却是为了不同的原因。她垂头丧气地坐在宿舍楼前的花坛边,新买的细带凉鞋在小脚趾旁勒出一条红印,走起来有些疼。她身后的书包里还有随身听和若干磁带,几本火车上用于打发时间的小说,一些吃剩的小食品,还有一个雪娃娃的公仔,实在塞不下,圆脑袋还从双肩包里露出来。之前妈妈曾经提醒过她,千里不捎针,万里无轻担。莫莫总觉得下了火车坐上出租,之后就没有多少路可走,现在才发觉自己对形势严重预估不足。
莫莫低头看着自己红白相间的格子短裙,并不担心今晚没有容身之地,迎新的老师和热情的师兄师姐一定会帮她安排妥贴,大不了和爸妈去住宾馆。她只是懊恼自己想要第一时间见到的人没有出现。他不是告诉堂兄说,会在她进校的那一刻就等在门口么?怎么就失约了呢?
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
听楼长说,宿舍一旦分好,改动的手续就极为繁琐。莫爸决定兵分三路,自己去校门口附近去找迎新老师,妻子去宿管科看有没有临时协调的可能,女儿则带着行李去女生楼。
莫妈不满:“这么大箱子,莫莫一个人怎拿得了?”
“那不都有轱辘么?”莫爸拍拍女儿的肩,“你妈伶牙俐齿,比较适合去宿管科软磨硬泡;我呢,就去找老师说明事实;楼长大哥刚才说了,女生楼就在下个路口一转弯,我相信莫莫没问题的。”
一家三口说定在女生楼前汇合,便各自分头行动。楼长倒很是帮忙,看见莫莫拖着箱子要走,便向旁边帮新生运行李过来的三轮车招手:“小伙子,来来,麻烦送这位新同学到女生楼去吧。”
骑车的是位古铜肤色的年轻人,身姿挺拔,头发理得极短,穿着军绿色长裤,解放鞋,白色跨栏背心上写着“军民鱼水情”。他点点头,接过莫莫的行李箱。
莫莫双手都提不起的大皮箱,他单手便轻松拎起,放在三轮车上。莫莫连忙一迭声地道谢。年轻人向车后努努嘴,示意莫莫也坐进去。她连忙摇头,拉了拉自己的短裙,“我走过去好了。”
年轻人灿然一笑,说道:“那我先把行李送过去。”他骑着三轮车离开,灰色车身后漆了三个红色的大字,“保卫处”。隐约之间,莫莫听到他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心想,他或许刚退伍,就到学校来做保安吧。
莫莫和熟人话多,见到陌生人却难免有些拘束。到了女生楼前,年轻人早将行李放下,她连声道谢。年轻人摆摆手,扬了扬眉,带着笑意说道:“别道谢了,快找个树阴吧,你的雪娃娃都要晒化了”。
莫莫伸手向背后一摸,雪娃娃从包里探出一半来,歪歪扭扭摇摇欲坠。她说声“谢谢”,连忙把书包转到身前调整,再抬头,年轻人已经骑着车离开了。
过不多时,爸妈也回到女生楼前。系里负责学工的老师出面与宿管科协调,答应尽可能将莫靖言调到同系女生附近的寝室。不过这一两日各部门忙于迎新,一时无法操作。系里老师联络了几位高年级的学生骨干,大二的学生们刚刚结束军训,过几天才正式开学,有些北京同学便回家去了,因此空出床位,借了一张给莫靖言暂住。
女生们在军营里训练了将近二十天,终于回到校园里,于是像一只只自由的小鸟,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穿梭不停。她们熟识已久,莫靖言插不上话,又是低年级新生,于是埋头整理行李。她知道自己住不久,于是只拿出几件简单换洗的衣服,也记得妈妈的嘱托,拿出新床单铺在借来的铺位上。
大二的师姐们兴奋地商量着这几日的安排,喧嚣间隙,意识到床边还坐着一位怯生生的师妹,于是纷纷围上来和她聊天。听说她堂兄也是本校毕业,有女生眼睛一亮:“我说怎么觉得你的名字这么耳熟,你哥哥是莫靖则么?”
莫靖言点头:“是啊。”
女生中不知为何爆发出一阵欢笑,众人七嘴八舌推搡着:“快快,把左君喊来。”
“就是就是,前两天还给她出谋划策,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很快就听到走廊里有人在喊:“莫小妹来啦!”
莫靖言诧异:“我叫莫小妹?”
女生们笑得神秘:“左君师姐特别乐于助人。”
左君面容清秀,眉眼都细细的,抿唇微笑时神态婉约,说起话来也是慢声慢气。她是金融专业,和莫靖言的管理专业同属一个学院,因此寝室内女生多数和左君相熟,见到她就打趣道:“前两天我们还说等莫小妹来报道,就立刻通知你,看,她直接就送上门了。”
又有人推着左君站到莫靖言面前,笑道:“这叫什么来着,不是一家人……”
“别乱讲。”左君作势打她,截住女生后半句话,她语速虽慢,态度却很是坚决,“你们和我开玩笑也就罢了,别当着师妹乱说啊。”
女生们喏喏地应着,旋即又忍不住迸发出一阵笑声。
左君不理会她们的打趣,站在莫靖言旁边,摊开校园地图,给她指点周围的生活设施。莫靖言白天里已经和爸妈走过一次,但不想拂了左君的好意,于是又神态认真地听了一遍。其实她心中也有些好奇,自己不过是个新生菜鸟,看师姐们的兴奋神态,估计左君和哥哥交情不浅,但莫靖则在家中从不提起女生朋友。莫靖言想起自己和好友之间的揶揄打趣,莞尔一笑,决定也不多嘴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