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自己跟着小叔习字多年,也及不上这位亲王在这张摹帖上的三成功力。
“真的好棒,比我写得好多了。小叔常说,我的笔法过于女儿气,秀劲有余,雄逸不足。要是让小叔看到你这幅摹帖,一定会狠批我不思进取。”
她自嘲地笑笑,忆及自己还有大麻烦在身,急忙朝男子躬行大礼,“谢谢您,亲王殿下。我想把这幅拓本带回亚国,给我的书法启萌老师,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在东晁……”
突然,男人起身,轻悠吓得住了口。
一股冷酷至极的气息瞬间笼罩那黑色身影,他的身形竟是她想像不到的高大挺拨,她顶多只达他的胸口,宽阔的肩臂,浑厚的胸膛,被服帖地包裹在黑色和服下,给人沉重的压迫感。
轻悠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他的目光冷冷地瞥过她,侧身出了兰亭,大步离开。
“殿下?”
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轻悠怔了一下,急忙收拾东西,追了出去。
男子听到身后的呼唤声,扫墨般的眉峰微微蹙起,落下的脚步更重了几分。
女孩不知道,她脱口而出的“亚国”两字,是这一切的诱因。
她背着一包嘁哩哐啷的东西追出园门,就见那高大的黑色身影被一群士兵簇拥着,迅速走远,她追得直喘,还是不想放弃,直到被后方的士兵横枪挡住。
“殿下,我不知道刚才说错了什么,让您不高兴。总之,我为今天的唐突跟您道歉,谢谢您的慷慨大度。还有,我的名字叫轩辕轻悠……”
她只想,难得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位知音识趣的朋友,不想就这么不告而别,觉得至少应该告知彼此姓名。就像当年诗人们的会稽山之游,留下了千古行书《兰亭序》,她包包里的这张拓本,便是这段短暂却绝美的樱花游记的重要见证。
然而,她却完全不知,自己这冒失的一阵呼喊,让那高大的身影脚步徒然一顿,无波的墨瞳中倏然闪过一丝深沉的恨意。
轩、辕!
恰时,十一郎捧着那幅摹帖追了上来,向主子深深行礼。
“谁放她进来的?”
质问的声音沉缓无波,却让周人都骇得浑身一颤。
十一朗抬头接过男子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心下一沉,将那个尿急便疏忽大意让女孩偷空溜进园子的士兵提了出来。
士兵早吓得双腿打抖,根本不敢看男子,直接跪落在地,脑袋重重地叩响在冰冷的石板上。
“属下失职,属下该死!”
一道雪光横过,浓稠的血泼溅在青石板上,重物砰地倒地不起。
那把今日被按下三次都未能出鞘的佩刀,终于显出真身,饱饮鲜血。
唰地一声,长刀精准无比地收入鞘中。
尸体被拖走,众人面覆寒霜,再无丝毫轻怠之色。
男人上车,汽车开过寺门,与那群人错身而过,他看到女孩垂首站在朋友面前,早已没有那时的欢愉。
手再次抚按在刀柄之上,唇角抽紧。
轩辕轻悠,最好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姓轩辕的亚国人。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在轻悠的脸上,本来脏污的小脸立即浮出五道红印,更显得狼狈可怜,可她只能捂着脸,连声道歉。
“轩辕轻悠,就算你比我们都小,可是你也已经十六岁了。你忘了求我带你留学时说的话吗?你瞧瞧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你害我们大家有多担心,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要是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我回去怎么跟你父母交待,跟你那个怪胎小叔交待?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命也搭上,你才满意啊!”
林雪忆几乎仪态尽失,嘶声斥骂,若不是被龙村治也拉着,怕还不止这一巴掌。
轻悠一吸鼻子,扑上前抱住林雪忆哭了起来,“雪忆,对不起,我错了……呜呜,都是我不好,你打得对,骂得好……呜呜,雪忆,你别生气了,你打我好了……”
“轩辕轻悠,你这个白痴,笨蛋,蠢货!”
哪知林雪忆再骂出口时,声音一片哽咽,两个女孩抱头痛哭,先前的担心害怕也随着眼泪消失了。
☆、06.国破,噩梦降临
四月的京都,春寒渐消,日色愈浓,樱花正盛,各种赏樱活动络绎不绝。
可对于滞留在东晁的亚国人来说,早已没有玩乐的兴致。
一周前传来消息,亚国持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皇族专制统治被彻底推翻。
曾以支持洋务运动为借口,登陆亚国两大港口城市却趁机霸占亚国领土、私设租界的几个欧洲强国,联合出兵,攻破亚国皇宫大门,穷凶恶极地将宫殿洗劫一空。
末世皇朝的悲哀,举国震惊的劫掠,国人们的愤怒和无奈,乱世烟火迅速弥漫了这个拥有千年文明而今已彻底崩溃前途渺茫的落后大国。
国破,家何在?
现在,众人面临的便是这样悲凉的境遇,亚国皇朝消失,他们的各种证件通通失效,无法回国,也无法行商做买卖,就连出门购物都越来越困难。
曾经风光无比的锦笙织造坊大门紧闭,上面帖着惨白的封条,门前的名牌已不知去向,徒留一地碎瓦破砖,凄凉萧索。
院子里,工人们正忙着搬运货物,林少穆拿着帐本点货,蓬头垢面已无昔日贵公子形象。
后院内舍中,女眷们也忙着收拾行装,而偏舍中突然迸出一声咒骂,压抑的低泣变成号啕大哭。
“太可怕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我们的皇朝倒了,可我们的学生证上还有他们东晁警示厅盖下的通行章啊!”
对于这种发泄式的质问,无人回应。他们现在是没有国籍流亡在外的“黑户”,在这样混乱的年代,任何糟糕的事都可能发生。譬如,两个女留学生忍受不了饥饿和恐惧,偷溜到屋舍对面不过五米处的西饼店想买点东西,便被巡逻的联防队士兵发现,借口证件问题将人逮到荒郊野外轮(女干)了。
“我,我不想活了,我现在这样怎么有脸回去,我怎么有脸见我父母,还不如死了算了!”
很不幸,那遭遇厄运的正是轻悠那日同游的伙伴。事实上,当日同行的女孩有一半都联系不上。剩余的齐聚在此的人,等待今晚就能登上回亚国的大船。
轻悠看着自己端来的肉粥,受伤的姐姐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心底说不出的酸涩。自打那日撞了祸,她就乖乖窝在屋里习字摹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沉浸在那块拓本里的行书美韵中。没想到,转眼便是“山中一日,凡尘一世”,世界大变。
借口热粥,轻悠出了屋子,吸了口清冽的晨风,心口堵压的情绪才稍稍舒解。
突然,一道尖鸣从头顶飞过,刺耳的叫声仿佛帖着头皮刮过,让人发麻。
屋内的哭声也嘎然而止。
轻悠抬头望去,那是一架灰绿色涂装的飞机,机身上涂画着狞笑的鲨鱼露出森白的牙,捧着碗的手紧得发疼。
没有去厨房,她冲回自己房间,从大花包里翻出一个青底重瓣花锦囊,里面放着她最私密的物品。她拿出一个指宽的长条形银灰色金属,上面刻着一个白色十字盾牌。
将金属条握在掌心,默默祈祷:恺之哥哥,请保佑我们大家能平安回到亚国。
……
暮色渐浓,夕阳如血,漫天晚霞红如烈火。
锦笙织造坊里,一片死寂,抱着包袱的人们龟缩在屋檐下,焦急地等待着约定的暗号。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暗号迟迟未响,众人更加惶恐不安。那两个身心受创的女孩有一个受不住这紧张压抑的气氛,烧得昏死过去,其他女孩缩成一团嘤嘤低泣。
轻悠没有哭,她不是不害怕不担心,也许没有像那些女孩接触到外界的残酷真实,没有直接感受那种痛苦绝望,仍抱有信心和希望。她盛了热水给姐姐们压惊,觉得找点事做,感觉会好些。
“雪忆?”轻悠将水送到林雪忆面前。
“轻悠,待会儿机灵点,跟紧大家,别再把自己弄丢了。记住了!”林雪忆顺手将水递给了表哥林少穆,抚了抚轻悠的头,叹息一声,回头去安抚同学。
轻悠对那天的事仍很自责,本来以她的年龄还够不上留学标准,多亏林雪忆托了教育处的叔父帮忙打点,她才能来来京都。林雪忆的大小姐脾气重,却是真心将她当妹妹照顾。
砰砰砰,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仿佛催魂夺命。
“少穆,情况有变!”未料来的不是约好的人,而是一身黄绿色上尉军服龙村治也,“我刚得到消息,我们两国已经开战!”
这道晴天霹雳,仿佛一只恶手将众人推进寒冷深渊,所有人的眼眸中都染上浓重的沉痛和迷惘。
……
深夜,薄雾渐起,一辆东晁军用吉普车前方开道,其后紧跟着两辆马车。
马车里,女孩们为掩人耳目换上了和服,还画上艺伎的白粉妆。坐在角落里的轻悠紧紧握着袖袋里的金属棒,不断在心底祈祷着,希望顺利出城。
龙村治也说,他们今晚必须离开,否则明日军部颁下清缴令,东晁所有滞留的亚国人都会被抓进警示厅大牢,凶多吉少。
突然,马车停下,车帘被挑开时,林雪忆立即捏了下轻悠的手,翘首娇笑着跟探头检察的士兵调笑,轻悠配合着将身后昏迷的女孩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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