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欣然应允,林崖林崇两个忙代父送客,直送到贾琏所住的院子外头方一并回转。
林崖知道,今儿个的正事这才算开始,不由心中惴惴,看一眼身边又想亲近自己又难掩愤愤的林崇,又安定了下来。
事儿都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畏首畏尾,倒叫弟弟看笑话。
拿定了主意,林崖也不顾林崇闹别扭,径自牵牢了他的手,先弟弟一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进了书房。
谁知这一会儿工夫,林黛玉竟也由嬷嬷陪着,来了书房。
一眼望见精致的瓷娃娃一般,却比寻常孩童瘦弱得多的黛玉,再对上那双泛着欢喜的灵动眸子,林崖那一身凛然之气瞬间不翼而飞,只余下心疼怜惜。
林崖进扬州林府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如何面对传说中的林妹妹。
自己承继林家,受林如海庇佑,享林家长子的尊荣富贵,自然也该投桃报李,做个孝子贤孙,仕途上进、光耀门楣。而林妹妹是林如海唯一的骨血,他当然要护她周全,送她风光出嫁,以后也继续做她在婆家生活的底气。
而这份责任感,在真正进入林府内宅,见过当时还勉强支撑着的贾敏并娇弱的黛玉母女之后,渐渐多了一份亲情。
以黛玉的年纪,她的聪慧灵透、纯真体贴实在殊为难得,令人很难不产生好感,再想到她幼年丧母、身世坎坷,又如何不多怜她几分?
彼此都是真心相待,兄妹之间的感情自然愈来愈好。
此时黛玉虽然经历了丧母之痛,却依旧是林家被捧在掌心的明珠,说话做事自然没有书中的小心翼翼,方才一听人说长兄归家了,便叫奶娘捧了她打得络子,过来寻林崖。
兄妹间说些久别后的贴心话,林如海自然乐见其成,也不出言相扰,只捻须看林崖逗得黛玉开怀、林崇在旁吃味,一直到林崖仔仔细细拿黛玉打得络子系了随身的玉佩,他才温言将女儿与林崇劝回了他们自己的院子。
人一走,林如海面上慈和的笑意一丝儿不少,口气却蓦的一变:“孽障,还不跪下。”
☆、第3章 父子
林如海说的云淡风轻,身姿举止依旧是儒雅无匹,目光所及,还随手拿起架上的一册古本翻阅欣赏,似乎他不是要林崖跪下,而只是要嗣子安坐,与他说文论道而已。
林崖刚才路上积攒的那股子慷慨激昂的意气早在温声细语同黛玉话家常的时候消磨光了,这会子哪里还能与林如海比拼气势,可要是就这么乖乖听话,岂非先就短了理?
争储之战的浑水,他林崖是趟定了。
既起了这份心思,林崖也不含糊,直接从旁边椅子上胡乱解了个垫子下来,在地上铺平整了,才恭恭敬敬的扑通一声跪下,垂着头一言不发,直将林如海都气乐了。
“倒是我走了眼,”林如海书也不看了,直接掷在案上:“竟没瞧出你有这份心志。”
林如海并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对嗣子更加不会动手,只是神色到底透出几分冷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不成?”
即便是过继之前,林如海有意考校兄弟二人那次,他也自始至终慈眉善目、说话待人极为和气,这还是林崖头一回见着林海沉下脸。
这反倒令林崖松了口气:能开诚布公,就是好事。
他略一沉吟,便抬起脸朗声答话:“儿子确实有错。老爷命儿子跪下,儿子竟不尊命,先行以物垫之,不孝是错一。先前瞒下与那位的旧交,蒙蔽是错二。那等大事不与老爷商量,自作主张是错三。”
见林如海纹丝不动,林崖暗叹一声嗣子难为,又续道:“只是如今太太仙逝不久,江南亦乱,老爷在外支撑已是不易,家中石板寒凉,儿子身子尚未痊愈,一旦病倒,不但无法为老爷分忧,反倒乱上添乱。儿子斗胆,先行权宜之计,等家中稍定,儿子便去祖宗面前领罚。”
这便是亲口给自己发落,要去跪祠堂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林崖机敏,他素来清楚,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真意。
今日发落林崖,一小半是为了那桩大事,更多的,还是为了敲打。
在林如海心里,林崖区区一个半大小子哪怕真个犯上作乱,也不是收拾不了,最为可虑者却是他对林家生了二心、不孝不悌。
林崖这样答话,既圆了嗣父子之间的体面,暗中请他安心,敬了他做父亲的威严,又不失胆色,并不因敬畏而作个应声虫。
再一回想他拆垫子的机灵劲儿,林如海心中也不失赞赏。小受大走,这小子倒是得了孝中三味。
略微睨了林崖一眼,发觉林崖也正大着胆子望向自己,林如海反而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示意林崖接着说。
林崖也是个顺竿儿爬的脾性,见林如海似乎有和缓的意思,又是一番竹筒倒豆子:“老爷常说读书明理,迂腐之人不堪造就,那儿子便斗胆一说。这世上,无不是人心换人心。自古明君得贤臣,儿子以为,舍命谏昏君的,算不得贤臣。大丈夫在世,总还有值得不值得一说。”
何谓值得,何谓不值得?林崖几乎就差挑明了说当今圣人根本不值得林如海为他冒偌大风险,当个不朋不党的纯臣了。
至少自林崖来到异世,只见民间诸业凋敝、日渐萧条,官场坑瀣一气、上行下效,内灾荒不断、外战乱频频,这位真命天子除了偏宠后宫,放任皇子争斗,闹得一片乌烟瘴气之外,还真不曾做过什么事,值得林如海得罪各方,殚精竭虑忠于皇命。
林如海当然明白林崖的意思,他也没有出声训斥,只是看向林崖的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能官至二品,周旋于甄家势力遍布的江南官场、执掌盐课,林如海当然不是读死了书的酸儒,真当一心为君就能青史留名了。
只是有些话,却不是为人臣者能宣之于口的了。
“大言不惭,竖子何德何能,也敢入这样的局?”林如海声音极轻,仿佛微风拂过耳边:“莫不是自以为如今也可仗势而为?”
仗势而为,便是暗讽林崖连投诚,也要靠着扬州林家长子的身份才有人理会,林崖自己,不过是蚍蜉罢了。
饶是林崖脸皮极厚,心底也闪过一丝尴尬,只是立即便揭了过去:“儿子不才,也晓得老爷对现在得人意的那几位不甚满意,不然不至于迟迟不肯接话。既如此,撇开台面上的,不算几个太小,也不剩什么人了。到底儿子与那位,也算故旧。”
说起往事,林崖也有些感慨。那时候,他如何想得到自己还能结识一位皇子?庶民也罢、皇子也好,当初皆是最落魄之时,可说是患难之交了。
不过倘若甄贵妃不曾顺手把荣国府大姑娘贾元春指给这位老友,林崖八成这辈子也不会再与他联络。
林如海轻笑一声,显然也是对林崖那句故旧不以为然,林崖这小子的秉性,他是看透得了,岂是会为了个甚故旧堵上身家性命的?不过他到底是拿正眼瞧了瞧如今名分上的长子:“这等事,向来是火中取粟,你莫要说你只想到了好处。”
“自然不会。”林崖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若是万一,还请父亲逐我出族。不忠不孝之人岂可承嗣宗祧,万幸崇儿自幼忠厚明理。”
说着,林崖干脆抽出了膝下坐垫,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老爷太太的大恩,儿子无以为报,如上天垂怜,儿子自当光耀门楣、仁爱孝悌,如天有不测风云,儿子也不敢忘却今日的恩情。若没有老爷太太,儿子与崇哥儿留在族里,这一生还不知有多少磋磨。”
自来夺嫡都是凶险非常,林崖愿意与家人共富贵,却不愿他们与自己同患难。林如海能给他们兄弟平安富贵,他已经感激非常。
林崖是真心还是假意,林如海还是能分辨得出的。注视着面前挺拔俊秀的少年,不免又是一叹:“其实比起你这毛躁性子,还是崇儿仁和宽厚更得我心。”
这还是林如海头一回当面臧否他们兄弟,还是赞一个、贬一个。林崖不由一笑,晓得这方是林如海的真心话。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嗣子人选,也无怪林如海总是不放心。
就算是死过一回、痛改前非,骨子里的油滑、世故、狠辣又岂是说改就改的?比起他这等面善心黑胆大妄为的,确实是弟弟林崇的性子更能安林如海的心,也更为合乎世人对于君子的评说。
自己不过是顶着这张谪仙似的皮蒙蔽世人罢了。
若是没有林崇,林如海多半宁可绝嗣,也不会过继自己,以免前门赶虎,后门进狼,坑了家财事小,害了黛玉性命事大。
“罢了罢了,世间哪得十全十美?”林如海自己也是付诸一笑,玩笑般叱了一声:“还不滚起来,作张作势,要给哪个看。”
见林崖乖乖起身,林如海摇了摇头:“路还不曾走的稳当,便想着跑。我知道你心思活泛,不然当初也不敢跟人跑商,得窥阴私。只不过你既与我有一世父子缘分,还是磨磨性子的好,横竖你既要守你们太太的孝,又要准备秋闱,就在家里安生读书养性。若是跪祠堂能跪出个好人来,世上也没那许多败家浪荡子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