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自请在门外当值的恰是林如海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大管事何启。他刚客客气气的送走了名为上门探望上峰、实为探林家虚实的甄家党羽,就听得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声声仿佛敲在人的心口上。
这巷子历来以林府为尊,一向都是安安静静的,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等闲都不会靠近,何时有人这般放肆的跑过马?
有那自以为伶俐得计的小厮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急着要在“何爷爷”露个脸,叉着腰就要开骂:“哪里来的不开眼的……”
“混账下流行子”一句还没出口,就被那真正机灵的捂住嘴按了回去,再不敢吱声。
何启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小幺儿们这些细枝末节?他只是瞪大了一双开始犯花的老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巷子口,撑着面皮将漫天神佛都求遍了,只求来人确确实实是他们老哥儿几个心头盼的那一位。
这一回终究没有再令这位忠心的老管家失望,风一样卷进林家巷子的六骑里,打头的正是家里日也盼夜也盼的大爷林崖。欣喜若狂也不足以形容何启此时的心情。他不顾体衰年老,亲自越过众人迎了上去,要扶林崖下马,一面还低声将老爷正在内书房养病的事儿说了。
林崖冒着昨日的暴雨昼夜疾驰,这会儿实在是强弩之末,也没有与老管事客套,撑着一口气跳下马来就急慌慌打量起了家门上下的装饰,见到一切如常,尚未出现他一路上最担心的一片缟素,家中的普通仆役也似乎依旧一无所知,才多少松了口气,郑重对着何启点了点头,便大踏步向门内行去,何启则由长子扶着,坠在了林崖身后。
“大爷可是回来了,”林崖身强体健,何启父子脚下也不慢,不一会儿功夫就离开了外门的范围,何启这才一边走,一边向林崖说起家中的情形:“老爷病得实在是太过蹊跷,衙门里几个平日里就不服管的甄家奴才在老爷病得当天就跳了起来,要不是他们心中尚有顾虑,怕是早就带着人闯进了咱们府里。奴婢们没有法子,只能牢牢守住了门户,还是二爷当机立断,为老爷请来了咱们姑苏老家最有名望的廖神医。如今府内诸事都是二爷拿主意,大姑娘则在老爷床前侍奉汤药,片刻不敢离眼。”
这样的节骨眼上,林崖在外尚未回返,家里只有林崇黛玉两个稚童,一个端出主子的谱儿管束家务,一个盯紧了林如海的病情,这样的安排也就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林崖又是欣慰又是担忧,脚下步子更急,开口时却比平常语速更慢了一拍,让人感觉到莫名的安定:“有劳何叔。老爷现在究竟如何了?那些当时伺候老爷的下人们……”
话还未说完,林崖已经走到了内书房院外,瞧见了乌压压跪了一地的男女老少,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事发前能够接近林如海本人或者他的衣食住行的下人,应该都在这儿了。
眼神阴沉沉扫过时不时有人喊冤的人群,林崖格外看了其中几个怀抱襁褓的妇人并幼童两眼,心中渐渐有了一丝儿希望,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何启,不过颔首与何启示意,就一撩袍角进了院子。何启也并没有跟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亲自问起审问的结果。
林崖一掀林如海这几日暂居的东侧间的帘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道,抬眼一望,就望见了窗前苍白消瘦的黛玉。
黛玉显然已经接到了林崖回府的消息,只是不放心尚在昏睡的老父才没有出去迎接长兄。这会子亲眼瞧见盼了这些日子的大哥哥,黛玉那瘦得几乎脱了形的小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抹欣喜,不再是之前惶然的模样。
不等黛玉含泪行礼,林崖急忙上前几步将黛玉扶到床头软椅上坐下,又凝神望向了卧床昏迷的嗣父林如海。
不管彼此的身份有多少尴尬,又有多少免不了的算计提防,林崖对林如海,始终是感激而又钦佩的。感激他救他们兄弟两个出苦海,给他们锦衣玉食晋身阶梯,感激他百般回护悉心教导,钦佩他学识渊博、世事洞明。
此时这个一直巍巍山岳一般庇护家族的长者面色青白的躺在床上,呼吸紊乱粗重,病前人人称道的清俊面容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林崖眼中一酸,不禁伸手为林如海抻了抻背角,想要把他不知什么时候露在外面的手掌轻轻推回锦被之中。
谁想那只看似瘦弱无力的手掌蓦的发力,重重回握住了林崖冰冷的指尖。
林崖一怔,心头骤然升起一阵狂喜,急忙抬起头,果然对上了林如海疲惫却还算清明的双眼。
林如海显然是刚刚从昏睡中惊醒,他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是瞧见了床边的林崖,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缓慢而清晰的唤了声:“大姐儿?玉儿?”
黛玉小小一个人,坐在软椅上自然是被林崖这个男丁遮得严严实实,此时听得老父呼唤,也不管什么大家闺秀的雍容仪态了,直接扑到林如海床前,攥着父亲的露出的一点衣角哽咽难言。
“难为我儿了。”林如海爱怜的看着黛玉,似乎想要如以往那般抬手揉一揉女儿头上软软的团髻,却终究作罢,只是痛惜的望着女儿满是泪水的小脸,温言劝慰:“玉儿莫哭,为父已是大好了。”
说完这句,林如海终于将眼神放在了林崖身上:“你平安回来了,这很好。”
林崖冒雨彻夜赶路,身上的衣衫早就脏污的已经不成样子,头上束发的小冠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这会子不过是胡乱从随行的下人那里拿了根木簪子随便用着,形容之狼狈笔墨难书,落在林如海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顺眼。
“这几日我醒着的时候极少,又忧心你在金陵是否遭遇不测,如今总算是好了。”
林如海素日心思就重,思虑极多,这一病如此古怪,他昏昏沉沉中还要惦记着远在百里之外的嗣子,身子骨如何不弱?
林崖心里一时感动一时担忧,一面扶林如海半坐起身,一面开口劝慰,话语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儿子不孝,累父亲忧心。若是辜负了父亲一片慈心,儿子有何面目立于人世?父亲既是醒了,可要叫廖神医过来扶脉?”
管事一说廖神医,林崖就记起了此人。廖神医本就是姑苏林氏合族供奉多年的名医,医术高不说,难得的是心术正,颇有仁心。林崖过继之前几次吃了继母的暗亏,都多赖廖神医为他诊治,林崖兄弟过继一事,廖神医也曾想帮。后来林崖渐渐与林如海熟悉以来,才隐约得知多年来供奉廖神医的面儿上是林氏宗族,实际上却是林如海这支。
如今的情势上,廖神医着实是为林如海诊治的最佳人选,医术好还在其次,关键是靠得住。
至于前一句话,那确实是林崖的肺腑之言。原著中这个时间根本没有提及林如海,那便说明他依旧安安生生的在扬州做着巡盐御史。眼下飞来横祸,九成九式因为他林崖的缘故。如果不是他当初踩断薛蟠腿骨一事,林如海何至于这么快便与人翻了脸?
前世今生,林崖一贯信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果林如海这次当真有个万一,他根本过不去自己心头那道坎儿。至于那些幕后之人……
林崖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却感觉到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立即敛了神色。
林如海眼中满意之色更浓,倒没有急着与林崖说话,而是又温言吩咐起了黛玉:“女儿可还撑得住?你去替爹爹和你大哥哥传话,叫你二哥哥过来可好?顺便再去寻廖神医,帮爹爹拿一丸药来。”
黛玉这会儿正欢喜的偎在父亲身边,听得林如海要支开她,不禁轻轻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嘟着嘴瞪了林如海并林崖一眼,才转身出去了。两个大男人被心尖尖上的亲人怪罪了,心里都有些讪讪的,只是正事为重,也只好稍后再想法子哄黛玉开怀。
林如海虽说没有外间想象中那样已到弥留之际,也确实是大病一场,依旧精神不济,并不像往常一样绕圈子,而是直奔主题:“按照廖神医的说法,我是中了旁人的算计。起了这份心思又能把手伸进这府里的,也就那么一家,幕后之人不必问,如今先清理了门户,再说其他。”
语气十分平静,如果不是林崖十分了解他的为人,都要错过这话中蕴藏的淡淡杀机。
“老爷说得极是。其实儿子一见外头的阵仗,就隐约觉出老爷如今仍旧是能够理事的。只是旁的再重要,还能重过老爷的身子骨?您若是不好了,我跟崇儿泥堆里爬出来的野小子不值什么,玉儿可怎么办呢?”说到最后,林崖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林如海不仅是这一支乃至整个姑苏林氏的擎天之柱,也是这个家的基石。眼下两代人青黄不接,林如海如果真遭不测,等待着林家的不仅仅是大厦倾颓,更是根基尽毁,一家人说不定过不多久就可以九泉之下团聚了。
林崖在赶回来的路上,甚至都做好了跟贾家甄家鱼死网破的准备,要不是心里存了期盼,留给贾琏的定然不只那一鞭子,哪怕是后来府外一切如常,林崖心中也着实怕的很。直到瞧见院子外头跪的下人里连垂髫小童襁褓婴孩都有,林崖的心才悄悄落到了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