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崖答得坦荡,楚容华目光中的冷意渐收,转而换上了一副感慨之态:“昔年一别,不觉物是人非。不想你自有造化奇遇,与林公有这样一段缘分。”
这话可就值得掂量了。
当年林崖为生父继母所迫,不得不听从“慈训”,为“家业”计,“暂时”中断求学之路,随与生父交厚的商户管事北上跑商,稚龄弱子孤身一人跟着一干糙汉走西口,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多少次如果不是林崖并非真正小童,早就半路夭折。
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在距边城还有百余里的小镇上遇见了风尘仆仆的楚容华一行。
那时候林崖饥寒交迫,浑身上下惨不忍睹,如果不是目光还算清正,早就被楚容华身边的侍卫当扒窃的偷儿大棍赶走,而楚容华也病恹恹的,似乎下一刻就会随他战死边疆的外祖而去,病死在这风沙漫天之地。
而如今,两人都是金玉加身,在这江南风景如画之地品茗赏花,一如寻常富贵公子,林崖更是从濒临饿死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了连当今都有所耳闻的林家大公子。
互有救命之恩的两人,一个已经青云直上,不知道另一个人有没有那个机会,“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楚容华言语中的试探,以及那一点连楚容华自己可能都没有觉察出的轻鄙,林崖都不愿去深思。他心里也清楚,倘若没有过继林家,成为林如海的长子,楚容华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再提起边城的那个小乞儿,更遑论主动联络,想将他招揽到麾下。楚容华心里,对他这等天降横福之人,未必真心看重。
林崖只是面容端肃的起身,恭恭敬敬向楚容华行了大礼,朗声直言:“崖不擅言辞,愿以行代之。甄薛之事,三公子已知,崖并家中老父心意,愿公子知之。”
说完,长身再拜,恭顺之意不言可知。
这也是林崖再三思索过的。楚容华视林家为肱骨、为膀臂,林崖当然要略微拿捏姿态,但是拿捏的过了,日后也是祸事。如今林家与四、六两位殿下背后的甄家势如水火,又与跟二殿下暗地里眉来眼去的金陵四大家族因薛家一事近乎撕破了脸,对楚容华这面也算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正适合一表忠心。
楚容华这时面容才有了几分松动,亲自起身扶了林崖一把:“我与你相识于危难之时,可谓共患难,又何须行这些虚礼?以后只愿你我亦能同富贵。”
话说的漂亮,可他方才不还是稳稳受了林崖几拜?最后这句,便是隐晦的暗指了。
林崖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深受触动之态,不顾楚容华那若有若无的阻拦,又是一揖到底:“固所愿尔,不敢请也!”
自此,林家归附一事便算是议定。
楚容华终于得到了林崖以林家嫡长子身份,替林如海做出的答复,心中大快,看林崖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之前他在林崖身量未成之时就曾有过感概,觉得林崖这副皮囊便是生在公侯之家也尽够了,可惜只是个寒门弃子。之后他重返皇城,几乎已经在与兄弟的周旋中忘了这么个人,却收到了小乞儿成了林如海长子的消息,自觉拉拢林家的机遇终于到手之余,未免也生出了一丝小乞儿鸠占鹊巢、冒犯正统,折辱了列侯血脉的不快。
今日再见,倒是觉得林崖除却一副好皮囊,举止倒还配的上林家门楣。
心思微转间,楚容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开了口:“贤弟为林公长子,想必林公心里是极盼着贤弟快些成人,支撑家业的。可是世人眼中,不成家者便不算成人,愚兄不才,倒是可以做一桩大媒。舍妹小贤弟两岁,如若贤弟不弃,倒是段良缘。”
三皇子楚容华生母杜美人生有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年方十一的九公主,既无封号也无品级,默默的活在皇宫内苑,听说脾性十分懦弱,至今也无人提起她的亲事。
林崖一惊,还不等他开口推脱,楚容华已经话锋一转。
“不过贤弟乃是嫡长,总要问过林公才是。我来江南些许时日,久闻贤弟胞妹贤良淑德,为女子之典范,有心求取,贤弟为长兄,意下如何?”
竟是明晃晃的要求了黛玉去。?
☆、第21章 天鹅肉
即便心底明白楚容华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多半不过是虚晃一枪,所求者另有其事,林崖还是差点被他噎得变了脸色。高门大族的儿女婚事大多成了家族合纵的牺牲品不假,黛玉却是他们一家子的掌珠,岂能成了利益交换的砝码?只是提一提,就让人觉得憋闷。
可怜林崖一片纯然爱护妹妹的心意,如果叫他晓得前后惦记着黛玉的有多少人家,怕是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不说旁人,正当林崖与楚容华促膝长谈之时,京中荣国府荣禧堂内,那曾经叫林如海一封言辞犀利、名为道恼实为讥讽的书信气昏过去的二太太王夫人也在送走二老爷贾政后,与侄女琏二奶奶王熙凤说起林家兄妹,尤其是黛玉的婚事。
“哪坑哪洞爬出来的不省心的野种!真真是祸害人的妖精!”王夫人恨恨捶了捶引枕,提起林家人就觉得两侧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这还是上回被林如海一封信气出来的病症,不得已,三不五时拿王熙凤送来的膏药贴在头上才勉强压住了。
就这,还被大房里的黑心短命鬼暗地里嚼舌根,说她贴上膏药活脱脱就是个罗刹鬼,这笔账王夫人连头带尾都算在了林家人头上,当然,她也不会吝啬当家太太的威势,给邢氏那个上不得高台盘的东西下绊子就是了。
王夫人骂得刻薄,王熙凤一双吊梢美目冷冷瞟了在旁伺候的周瑞家的一眼,才笑着挽了挽袖子,亲手为王夫人奉上了一杯茶:“太太且吃口茶,凭她是谁,只要进了这府里,还能翻出太太的五指山去?”
原来,贾母虽然久不管府里头的事儿,却也自有一干人手,不知怎么的就得着了消息,隐隐约约琢磨出了她们姑侄同王家、甄家私底下的打算,横插了一杠子,前几天各种暗示不算,今儿个早上趁着二老爷休沐在家、去上房请安的功夫,干脆把话挑明了,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就要二老爷、二太太当场把事情定死了。
之前老太太自己说的含含糊糊的,王夫人等人自然可以装傻充愣,全当自己听不明白,可是今儿老太太当着二老爷的面说自己梦见了故去的姑太太,说想起早逝的姑太太并姑太太留下的那一滴骨血心疼的睡不着觉,一面抹着泪要接了林姑娘来住,一面又要让林姑娘跟宝玉亲上做亲,口口声声都是她孤老婆子如何如何,急得二老爷当时就冒了汗,没口子答应下来。
贾政都应下来的事情,王夫人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当时憋得脸都青了,规规矩矩从上房退出来,一回荣禧堂就犯了头痛的毛病,急忙让心腹周瑞家的去唤了王熙凤来商量对策。
王熙凤来之前就从周瑞家的那儿听了来龙去脉,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急。
实际上,在王熙凤瞧来,她的好姑妈是因为事情连着宝玉,关心则乱了。
说句不好听的,等大家所谋的成了,林家那两个小门小户出来的野种也好,姑太太正经嫡亲的女儿也罢,都在他们手心儿里攥着呢。到时候林家万贯家财都不在话下,嫁娶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姑妈喜欢林姑娘呢,就给宝玉娶回来,不喜欢呢,就是一副妆奁的事儿,随便打发到哪儿去,还有人击鼓鸣冤不成?先把老太太那关应付过去就完了。
要是失了手,也没什么。林家的门第家私,自然不会委屈了宝玉。到时候林姑娘一个做媳妇的,还不是姑妈怎么说怎么是?
不好直接说王夫人这是犯了左性,王熙凤只是笑着劝了一句。
不想这句话却戳着了王夫人的心窝子,让王夫人只觉浑身上下处处不舒坦,忍不住便摆起了姑妈兼婶娘的威风,冷哼一声:“只要看了便用不下饭!哪里还用他们做什么?老太太只管心疼外孙女,都到这时候了,竟舍得拿亲亲的孙子去填火坑!琏二也真真没用,这都去了多久,一点子指甲大的事情都办不利落!”
王夫人骂林家人、骂老太太,王熙凤还能面不改色的听着,可说到贾琏,王熙凤肚子里的火气也忍不住冒了出来。
贾琏是废物,可这废物是她自己求来的吗?
当初她的好姑妈回娘家替贾琏说亲,可真真是一点瞧不出什么笨嘴拙腮不善言辞,把个贾琏夸得花朵一样,袭爵的嫡子、人又齐整伶俐,哄的家里点了头定了亲,陪嫁着金山银海把她许了过来。
结果呢?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
这也罢了,横竖也是一辈子,大不了她王熙凤自己争气些,一样能办下大事来。可谁都能说琏二没用,她的好姑妈偏不能。不说琏二这趟出去是为谁辛苦,单看她的脸面,就不该这样说。
王熙凤收了脸上堆出的笑意,王夫人立时就觉了出来,不禁也自悔失言。毕竟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臂膀,她也不能坐稳了这荣国府当家太太的位置,她们姑侄联手,才能牢牢把持住这荣国公府,万万没有为个祸害自毁长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