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能?
师绘攥紧了衣角。她……已经快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样子。竭尽全力去迎合新台的生活,却一直都忘了想一想,改变了以后的,真的是更好的吗?
桌上摊了大堆的资料书,看来是师织正辅导秦锦秋功课。合上书本,师织看了看钟,起身道:“小绘,饿了吗?我给你留了夜宵。”
她问得那么自然顺当,仿佛替晚归的妹妹留下晚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姐姐,妹妹,无法更加亲密的两个称呼,用以联结的不仅仅是血缘。
望着师织一如既往柔和而耐心的笑脸,师绘蓦地鼻头一酸,再也压抑不住,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不行……”
师织一怔,下意识地接住她。从什么时候起便再没有拥抱过这个妹妹了呢?那竟然已经是久远到记不清楚的事了。当年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个子小小的女孩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如今与自己一般高的模样?师织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心,节奏舒缓而均匀,宛如一首悠远而美妙的童谣,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许久,她低声道:“没有人要求你做得很好很好。只要你还是你,师家一定有你一个位置。我的小妹,一直都只有一个。”
寂静的客厅中只听得到师绘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她仿佛要哭尽十年来的疲累,哭尽所有的无奈与愧悔。师织耐心地搂着她,任由她发泄心中的苦闷与委屈。就像所有姐姐都会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打破沉默。
是秦锦秋。
她慢慢收起桌上的课本,站起身,也不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声音不高,却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了很久很久。也许,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个声音也不会消散。
“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总还是不够努力的。”
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
师绘翻了个身,泛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皮微微发痛。窗帘拉拢,熹微晨光自缝隙倾泻而入,形成了一条光亮的通路。静静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被光束笼罩,闪闪发亮。床头的闹钟震动了一下,嘀嘀响起,打破了清晨的静谧,简直可以说有些吵闹了。但她却不急着关了它,又在床上躺了很久,才坐起身。
一夜未眠以至于太阳穴突突地疼,然而她的神志却异常清明。十年以来,她从未有哪时如此刻一般,清楚地明白着自己将要做什么。地板冰凉,光脚踩上去,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慢慢走到门边,握紧门把,她的手停滞了一瞬。只要稍稍用力,她就能打开这扇门——原来从未有过任何阻碍,只要她想,就能走出这扇紧紧闭合的大门。
门外传来人声以及餐具清脆的碰撞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后变得有些模糊。细微,嘈杂,琐碎,却那么温暖而生机勃勃。
是她的家。
师绘轻轻吸了一口气,拧开门。
暖金色的阳光涌入屋内,熨得冰凉的地板也温热了几分。
长桌前,师爸爸正在看报纸,师织坐在一边喝牛奶,时不时发表一两句自己的见解。师妈妈端着金黄诱人的煎饼走出厨房,见了她,扬起一个一如既往慈爱的笑容。
“小绘也醒了啊。愣着干什么,快来吃早饭。今天爸爸带我们去爬山呢。”
师织也抬起头,而后站起身,拉开自己右手边的椅子,拍拍椅背,笑道:“来坐这儿,那边太阳晃眼。”
师爸爸没说话,却放下手中的报纸,替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仔细地加了营养粉然后将杯子推到师织拉好的空座前。
一切都毫无突兀之感,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该这么做的。出于习惯,也出于真心。
原先一再确定了的决心又剧烈地动摇了。师绘环顾屋内,熟悉的人,熟悉的布置,所有被视野所收纳的东西都令她想要打消心底的盘算。然而她不能。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有些决心,使用期是非常非常短暂的。
她的视线在师织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转向面带讶色的父母。她不知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她却清楚地明白着自己正在做什么,以及自己从今往后所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爸、妈,我想要回桑野。回桑野去考高中。”
师妈妈一惊,手中的餐盘哐当掉落在地,素来持重的师爸爸也错愕了。一时间客厅中沉默下来,师妈妈慌慌张张地捡起餐盘,有些不知所措般,语无伦次地试图驳回这一要求:“你、你怎么突然……不,小绘,你再好好考虑……”
坦荡荡地迎向父母的目光,师绘忽然觉得肩头轻了不少,整个人轻盈得似乎点点脚尖就能离开地面。她打断师妈妈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妈,我已经想好了。这儿是我的家,下一次,我会抬头挺胸地回来。”
不想再从你们的脸上看到伤心失望的神色。
想要告别卑微脆弱的自己。
她想一切都该回到起始,为了她所深爱着以及深爱着她的人们,这一次,该由自己跨出第一步了。
“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的时候,总还是不够努力的。”
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在“自己”以外,还存在着很多很多的人,和很大很大的世界。
终于看到了。
[六]
“喂,喂,请听到的各班将广播打开并相互转告,请各班将广播打开……通知,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会议室集合,再播送一遍,高二各班学生会成员及各班班长立即到会议室集合……”
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了广播声,因此当秦锦秋得知消息并一路狂奔到行政楼会议室时,会已开了大半。主持会议的新任会长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一眼极具杀伤力,秦锦秋吓得一个哆嗦,缩缩脑袋,硬着头皮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了。待她大气喘匀、椅子焐热后,才发现自己身边是面无表情的颜乔安。
好在颜乔安正被一旁一个圆脸的女生拖着说话,暂时没空理会自己。秦锦秋暗暗松了口气,拿起面前的活动安排表。
这据说也是颐北的传统了,每年高二接近尾声——也就是六月末七月初——的时候,都会举行一次野游,地点则在新台市周边的村镇中酌情挑选。最传奇的一届竟然跑到了日暮里清川町,运气好得简直让人嫉妒。于是秦锦秋也不禁有些好奇并暗暗期待了。假如是松风镇就好了,想着,将手中的册子翻过一页,她不禁怔住了。
桑野。
今年的目的地,是桑野。
“大家都知道,桑野位于新台市辖区的最边缘,十多年前又遭遇过地震,至今还没能完全恢复生产,可以说是非常贫穷落后。”
会长话音未落,大家便忍不住抱怨起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见状,会长不悦地皱起眉头,敲了敲着桌子。
“安静!这一趟不是让你们去玩乐的,是让你们去感受生活、帮助农家的!你们这像什么样子!”
若在那里讲话的是颜乔安,会怎样呢?
秦锦秋突发奇想,然后忍不住低头偷笑起来。正乐着,颜乔安回过头来,两人目光交错了一瞬。她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深意,却让秦锦秋心虚地别开了眼。
“鉴于今年的情况特殊,因此在野游之外另有一项安排。桑野山区有一所希望小学,我们从每班选出三人来,到安宁小学支教一周。名单附在活动表后,下午公告栏也会贴出通知。”
再翻过一页。
二年A班,秦锦秋,林嘉言,路和。
二年B班,颜乔安……
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条早已铺陈好的无形的轨迹。列车平稳行驶,偶尔颠簸,但绝不会更改方向。
[七]
雪白的考卷落入手中,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取出一张,然后将剩下的传给后座。桌角贴着的考试座位号是很可笑的0123。颜乔安从笔袋中抽出一支半新的签字笔来写考号——她没有在大考前将文具全盘换新的奢侈习惯。刚写了两笔,到“2”的拐弯处断墨了。颜乔安蹙了蹙眉,在手边的草稿纸上划了几下,墨迹断断续续,笔尖提落处还有难看的黑色团块。
坏得莫名其妙。
这笔看来是没法用了,笔袋里也没有备用的签字笔。开考铃响起,她看了一眼断了墨的“2”字上的无色划痕,从衣袋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将它描画完整。
钢笔所用的碳素墨水与考试规定的签字笔颜色略有不同,笔划也更粗些。但好在她的字本就工整,也就掩盖了这个缺点。
然而这场考的却是最耗墨的语文,阅读题尚未完成,钢笔中的墨水便告罄。
剩下的只有铅笔而已。
慢慢合上笔帽,颜乔安望着手中的钢笔,眼底有了些暖色。墨绿底色,镶着金色镂空花纹,并不如何名贵,却是少见的精致。这支笔,已经陪了她很多年。在那个人离开以后,依然陪着她。
“乔,水笔是不可靠的哟,笔芯一次性,用了扔,扔了换,好薄情哪——”她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刻意拖长的腔调,嗓音里带些轻快的笑意,语气却是很认真的,“钢笔就不一样了,墨水吸过再多次,它都还在你手心里。一直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