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言。
[三]
直到很久以后,秦锦秋依然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她没有撞见他,那么往后的一切,是否都会被改写呢?
然而这终究是毫无意义的假设罢了。“如果……那么”,向其中填充妄想,以慰藉内心的不安与悔恨。
世界却绝不会因此而动摇分毫。
[四]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正走向与烈士陵园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时好奇,秦锦秋将去医院的计划弃之脑后,按捺不住地跟了上去。不知是否是她好似特务的装扮的功劳,一路上林嘉言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个人尾随。
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看起来相当心不在焉。脚步也不如往常的平稳,甚至显得有些匆忙。
只顾着注意林嘉言的动向,待分神看周遭时,才发现距离相遇的地点已有好几条街远。
照常理来说,这么远的路,不会有人选择步行吧——他究竟要去哪儿?
正在心里胡乱揣测着,就见林嘉言停下了脚步。
秦锦秋赶忙小碎步躲到电线杆后,悄悄探出一点头来。四下里静谧得诡异,而大理石门柱上的字,则令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公墓。
守门人笑着与林嘉言说了句什么,少年点头回应,彼此很熟稔的样子。见他进了大门,秦锦秋犹豫了会儿,闷着脑袋不敢对上守门人疑惑的目光,也跟了上去。
公墓内区域分明,由外而内墓碑愈加华贵且雕刻精细。秦锦秋在心中暗暗感叹万恶的等级制度,一边还得留神隐匿自己的踪影。好在园中绿化不错,规划整齐的松柏给她提供了足够的躲藏空间。
林嘉言踏上了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墓区内最高级的公墓。
生怕再上前就会暴露行踪,秦锦秋在十步开外就停了下来。
墓碑前已堆满了水果鲜花,看样子已有人来过了。林嘉言低头看了一会儿,许久,弯腰将那束矢车菊放在了离碑身最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样?
秦锦秋不解地蹙了蹙眉,对他不合常理的行为感到奇怪。
不经意间,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
那是林嘉言还在松风镇时的事了。某天放学,照常地一同回家。路上,他突然问起她,知不知道矢车菊的花语。
当时的她连矢车菊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只有傻愣愣地摇头。林嘉言笑了笑,说,矢车菊的花语是——遇见幸福。
他那么说着的时候,目光温柔宛如日光下汩汩流动的溪水。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沉浸在思念中的目光。
林嘉言站在墓前,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长脖子,想要看清墓碑上的照片,却又担心动作太大会被发现。一番折腾后,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秦锦秋挫败地摸摸后颈,就着身后的树干坐了下来。
大片树林中只有这么一块墓碑,宁静祥和,却也不免寂寞吧。
长眠在那里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一定,是被家人深爱着的人吧。
是那个——他所希望“遇见幸福”的人吗?
林嘉言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秦锦秋几乎打起瞌睡。蓦地,小道外传来脚步声。秦锦秋脊背一直,赶忙躲到树后。方才见到的守门人走了过来,朝林嘉言比划了些什么。林嘉言点点头,跟他走了。
屏声静气,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秦锦秋慢慢走出来,正要离去。蓦地,她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望那座墓碑。
掩映在重重枝叶间,那么安静寂寥。
鬼使神差地,她怔怔调转了方向,朝那座墓碑走去。
公墓中总该是阴森可怖的,然而在这里,她却丝毫感受不到森冷的气息。一阵风拂过枝头,林涛一层又一层地翻滚而去,宛如一首婉转悠长的歌谣。
她听说,风是死者的脚步声。
——不,她是真的听到了歌声。
远远的,渺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有那么两个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千风……”
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接近。有些忐忑,有些好奇。
然而在见到墓碑上的照片的瞬间,秦锦秋错愕地瞪大了眼,忘记了呼吸。
那张面容,熟悉入骨髓。而那笑容,也似曾相识。
钝钝的,带些傻气,心无城府。
这样笑着的……林嘉言?
半年前曾见过的某张照片如惊雷般划过脑海。
“阿……秋?”
秦锦秋回过头,正对上林嘉言惊讶的目光。
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昏花,她身子晃了晃,重重栽倒在地。
[五]
“感冒了就得去医院,跑去公墓做什么。”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林嘉言略显担忧的面容。秦锦秋难受地闭了闭眼,再睁开,这才发现自己不在表姐家里。
怕是一路走去吹了冷风,所以感冒加重了吧。
“我不知道光沂姐住在哪里,就先把你带回来了。”林嘉言探身端来一碗药,扶她坐起来,小心地用勺子舀起药汁,吹凉,送至她唇边。
秦锦秋愣愣地张口,含住勺子。药汁很苦,却依然无法让她的思绪清晰分毫。
手里用了用力,林嘉言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阿秋,张嘴。”
这才能把勺子拿出来。
“言言……”
耐心地继续吹药,林嘉言抬了抬眼,“嗯?”
啊,言言是活着的呢。
真好。
“真好啊……”
她听到碗底与桌面磕碰的声音。林嘉言放下药碗,黑瞳望着她,神情有些苦涩。
那种无法言喻的苦涩,令她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中。少年衣襟上清爽的香气缭绕于鼻尖,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林嘉言手臂收得很紧,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将脸深深埋入她的颈中。
“阿秋,不要问好吗?”
“阿秋,我求你了,什么都不要问好吗?”
隔着衣衫,她能感到少年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害怕失去什么。
无法理解,但就是清晰地感受并触及了他的悲伤。秦锦秋迟疑地抬起手,许久,圈上了他的脖子。
少年身子一震。
“你不要我问,我就不问好了。”秦锦秋低声说,“但是我在这儿哦,言言。”
一直在这儿。一直追逐着你。一直努力要得到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还有什么比拥抱更亲密。还有什么比你的拥抱更令人安心。
这样就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林嘉言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喃喃地说:“……谢谢。”
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行,我想要你告诉我你的悲伤。
我不想只能沉默地拥抱,而其余都无能为力。
我以为我该是最了解你的人,而当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什么。
已经够了——清楚地明白着,但还想要更多。
我是个贪婪的人哪。
想要更多更多地分担你的痛苦悲伤。
为什么不给我这样的权力呢?
[六]
高中生的扫墓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春游。
默哀过后,领队宣布自由活动一小时。大家纷纷欢呼,呼朋结伴地钻进了陵园内的小花园。更有甚者干脆铺开布来野餐,瞧得旁人口水直流,老师则连连笑骂。
一年A班在胡烁烁的倡议下开始了游戏。路和打了个呵欠,举手表示自己没兴趣,然后自顾自溜达开了。阵阵食物的香味让他肚子咕噜了两声,而走进小树林后竟然撞见了别人的告白。大感见鬼,干脆退回集合地点,在心中埋怨起今天溜号的某人。
无聊啊。
嘀咕着,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透过跟着呵欠跑出来的泪水,他瞧见了一个人。
“你不该在这儿吧,学生会的成员可得去拜祭先烈呢。”路和伸了个懒腰,揶揄道。
颜乔安眯了眯眼,不接话,径直问:“他今天怎么没来?”
路和摸摸脑袋,装傻,“咦,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姑娘,这就不对喽,你不说你说的是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终于找到乐子般,路和心情大好地跟她抬杠。
颜乔安皱皱眉,不再跟他兜圈子,“林嘉言。”
“原来指他啊。”路和做恍然大悟状,紧接着低低笑出声,“今天可是清明节啊,你说他能去哪儿?”
他并未明说,但颜乔安的目光马上冷了下来。
“你的表情太阴狠喽。”路和啧啧,“女孩子要积极阳光些才可爱嘛。”
颜乔安不理会他的调侃,转身离开。
“那个人,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路和随后跟上的一句话却绊住了她的脚步。
这天来烈士陵园扫墓的并不仅是颐北高中的学生,不同颜色款式的制服掺和进来,渐渐发展成了一场大型联谊会。老师们也各自聊天去了,并不打算制止学生的狂欢。
可总有那么些人格格不入。
不远处的小坡,一名少年躺在草地上枕着双臂打瞌睡。顽皮的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他口中叼着的草根晃晃悠悠。而他身上穿着的制服,是她从未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