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只是不喜欢干爹,是吗?”
“对不起……”她道歉,她害怕,她在他的逼视下难以抑制地颤抖,“您是我的长辈,我原本不应该这样跟您说话,我只是……我只是被生日惊喜吓到,语无伦次。恳请您原谅。”
“有时候我总是在想——”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她额前碎发,仿佛一只捕猎的猫,懒洋洋拨弄到手的猎物,“我的阿宁,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总是怕我呢?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干爹绝不会伤害你,阿宁,是绝对不会,你明白吗?”
“可是我只是想回家!”她受不了,几乎要哭出来,奋力挣开他的禁锢,疯了似的往停车场跑。
霍展年却只是双手插兜,懒懒看着她奔逃的背影,冷嘲道:“孩子大了,开始不听话了。”撤掉你的保护,你才知道人世艰险,他只需要静静等待,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哭着祈求怜悯。
每一个人的双手都沾满鲜血,每一次成功的背后是枯骨连城。霍展年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只有小学生和狂热者相信财经杂志里写的励志神话。这是一个充满了谎言与背叛的世界,唯一可以选择的,是不去相信。
她亲眼见过,烈狱一般的场景,噩梦一般如影随形。
她今年的愿望是,永远不要再见到霍展年。
第二天,她向画廊请过假,开着车逃离这座城。
六十公里路程,青山市藏在江南古画里,徐徐似卷轴一般展开。
到达安妮孤儿院,外婆在同行政人员讨论明年的财务计划。她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待外婆的拥抱,驱走心中忐忑不安,谁知等来一双破旧帆布鞋,以及大冬天里穿一件薄薄旧外套的陆满。
“喂,我是陆满。”他蹲下来,需要稍稍抬一抬头才能对上她的眼睛,一双琉璃似的,清透的眼,映着他傻傻的笑,真是蠢,“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宁微澜?”
流年不利,冤家路窄。
她只想瞬间失忆,“陆先生,您好。”
他听见这一句陆先生,咧嘴笑得开心,牵扯着眉骨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既疼且酸,“宁微澜,你时时刻刻这么端着累不累啊?你心里肯定在骂,小瘪三,王八蛋,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反正我一个无名小卒,又不敢拿你怎么样。”
“你听不出来吗?陆先生。我根本不想跟你多讲一句话。”她扬眉,挑衅,眼睛里尽是怒火,却烧得生机勃勃,陆满又开始发晕,靠,怎么连生气都这么撩人。
“很好,总算有点人气儿了,不然我好像在跟机器人讲话。只会说,‘陆先生,你好。’‘你好,陆先生。’或者,‘王八蛋’?”
见她绷不住笑出声,他嘴角笑容亦渐渐扩大,似湖中涟漪,徐徐绵延。空旷的走廊里,鲜有人迹,他蹲着同她说话,早忘掉一身伤痛,她对他笑一笑,他的灵魂就要飘起来。
她睹见他领口下一道鲜红的疤,显然是新添的,这些古惑仔,真把现代城市当作古代江湖,立誓要过刀口舔血的生活,略有迟疑,她还是问:“你的伤都好了?律师说你拒绝接受赔偿,我还在等法院传票,以为你会去法院起诉。”
陆满蹲得双脚发麻,忍不住撑起来,坐在她身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摔碎了你的镯子,据说至少值一百五十万,怎么好意思再要钱?”
“一百五十万,我随口说说,其实是在旅游点买来,三十块。”
陆满笑,“带在你身上就值三百万。”
宁微澜已经拿出支票本,按一下原子笔弹簧,“我现在开支票给你。”
陆满阻止她,莫名的,气不足,又想炫耀,“我现在跟着赵钱哥做事,不缺钱。”
而宁微澜侧过头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却,“是吗?那很好。”
赵钱做的是什么生意,她再清楚不过。眼前陆满年轻而英俊的脸庞,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齑粉。越是美丽的生命,越能突显毁灭的残忍。
而陆满一脸天真笑容,无知无觉。
雪夜
“外婆。”
“院长。”
即便白发如霜,细纹丛生,但田安妮的美丽无与伦比。她立在门前,连呼啸而过的寒风都要驻足观望。
美丽的极致并不是永不老去的容颜,而是岁月沉淀的风姿。田安妮和宁微澜身上都蕴含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温柔而坚毅。
“阿宁来了,陆满也在,真是难得。陆满,这是我外孙女阿宁,阿宁,陆满也是我的孩子。”
陆满愣了愣,他从未尝试将和蔼慈善的安妮院长同没有词语可以形容的宁微澜联系在一起,青山是一座小城,打麻将赌骰子是主业,鲜少得到大人物光临,谁能料到,田安妮已经在这座孤儿院里工作了三十年。
她的生活原本可以坐拥江山,挥金如土,却来到这里,为无人关爱的孩子们奉献半生。
陆满挠挠头,竟觉得感动异常,可笑,一个一贫如洗朝不保夕的小混混竟然被富人感动,也对,贫穷将善良,大度,温柔磨光,剩下的是尖利的恶毒的毫无廉耻心的烂穷鬼。人在社会边缘,早早被逼成了鬼。
田安妮拉着陆满的手,细细问过近况,但显然陆满对编谎话得心应手,宁微澜听得要翻白眼,忽然间问道她,“阿宁,快过年了,要为孩子们准备新年活动,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怕没有时间照看你。”
“我本来就是来看外婆和院里的孩子们,怎么还要人照顾?每年都要来的,地方我都很熟悉,不怕找不到路。”
田安妮说:“你说你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都相信,你说你认识路,三岁小孩子都不信。”侧过身同陆满交代,“我这两天都忙,你既然来了,就抽空帮我照顾阿宁,她二十几岁,脑子还不顶事,动不动闹失踪,害得全城警察取消休假去搜山。”
陆满当然乐意之至,但宁微澜面子上挂不住,眼珠子满世界乱转,只不敢看他。
昨夜的雪停了又下,满世界银白,仿佛将心都洗尽。
她被逼无奈之下,只记下陆满电话号码,到了下午,倒像是赌一口气,准备好东西,一声不吭开车出去。
安妮孤儿院离九二山只不过二十分钟路程,九二只是个编号,毫无意义。
此处苍山负雪,人际荒芜,唯有灵魂入住,缠绕着凄凄风雨声,夙夜长泣。
车只能开到山脚下,她穿一双平底长靴,白色羽绒服将她融进雪影山色里,又绕到后车厢,找出一根登山拐杖,全副武装往山上去。
一个小时,她精疲力竭倒在余宝楠坟前。去年来时留下的香烛还在,却是老去之后残败的模样。“宝楠,是谁把你葬得这么高,每次来都累得只剩半条命。再怎么运动健身都没有用,到你坟前看你一眼,简直像爬过珠穆朗玛峰。”
四周只有风经过的声音,宝楠沉沉睡在地底,不知她是谁,不知天青水碧雪落无声。
她如往年一样,锄掉宝楠坟头青青草,贡上香烛之前,还为他烧一套苹果数码产品,一辆定做的纸扎布加迪威龙。“宝楠小乖,又大一岁,不知道你投胎了没有?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来世要做我的孩子,我和宝楠,我们永远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落满了她的头发眉毛,冷涩涩的山顶,她虔诚地跪向单薄墓碑,絮絮叨叨说生活琐事,若真有鬼魂在,一定早就嫌她啰嗦,现个身,把她吓得一溜烟狂奔下山。
可惜等她说完,天已沉沉,乌云遮日。
下山时,本就窄小的道路被雪作弄得泥泞难行,她一个不小心未踩稳,一路滚下山去,干枯的树木从身体上划过,待到落地时,她脸上已经多了几道流血的伤口。最可怕是右脚,最开始没有知觉,强行动了动,却痛得撕心裂肺。
完蛋了,难道又要麻烦警察叔叔来搜山?她就快要冻死在山上。还好手机还在兜里,好不容易,她抓着树杆借力坐起来,拿起还剩百分之三十电力的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陆满的电话。
没有回应。
她只能恨自己,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现在到好,落得个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
深呼吸,宁微澜,还未到绝望的时刻。伸长了手,轻轻捏了捏摔伤的腿,没有流血,痛感尚在,应该只是骨折,她手边还有一根拐杖,勉强应该能下山,实在扛不住再报警。
花了十分钟才勉强站起来,她疼得满头汗,咬紧牙迈一步,失了重心又跌在雪地上,这回疼得抱着腿喘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紧紧抓在手心里的移动电话,欲哭无泪。
“陆满,混蛋陆满,王八蛋陆满!”好似骂他几句,能够减轻痛苦。
正当她绝望时,手机震动起来,陆满来电,她在下一秒把电话接通,听陆满在问:“怎么了?真的丢了?”
现下却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万般委屈缠绕心头,哼哼了两声,总算制住哭腔,“陆满,我好像摔断了腿,走不了了。能不能麻烦你——”
“你在哪?我马上到。”
“我在九二山上。”
“龅牙四,把车借我。”电话那头有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还有谁在尖叫吵闹,陆满,你又去哪里鬼混。他已经出门,把一群朋友甩在身后,“九二山那我熟,从小玩到大,你坚持一下,不要乱动,尽量描述一下你的位置,身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