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全场焦点,无可比拟。
忽而声浪拔高,陆满又有三分到手,对方叫暂停,他便第一时间跑到场外,蹲在宁微澜面前,满头满身的汗,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怎么样?我帅不帅?”眨巴着眼睛,像一只等主人夸奖的小京巴。
“要不要我把你推荐给青年队教练?你就是篮球界明日之星。”
陆满说:“我不管什么新星不新星,我只要你看了高兴。你喜欢,我天天去你家楼下打球。”
还要再说什么,队友已经在嚷嚷,“回来回来,开赛了,晚点儿再卿卿我我行不行?”
宁微澜便推他,“快去,别让全场等你一个。”
“就让他们等。”他使一点小小的别扭,继而咧嘴笑,十六颗牙齿整整齐齐同宁微澜会面,偷偷看她一眼,他低下头,快速在她手背上啄一下转身就跑,留下宁微澜怔怔地无可奈何地笑。
周遭小女生小男生起哄,陆满陆满,原来带女朋友来观战,难怪那么拼。
控制不住弯弯嘴角,融融笑意拂过眼眸明媚,一整个冬天一霎那生动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
看台上时不时有人经过,她在前排更加拥挤,常常有人不小心撞开轮椅,高远乔适时发挥作用,稳住她不能自控的重心。
陆满上场前托高远乔照看她,介绍说,这个呀,我正努力让她成为你嫂子。
高远乔还在念书,附属中学比医院自身办得成功,许多附近村镇的孩子都来这里上中学,陆满经历逃学,复学,辍学,终于成功脱离这所市重点。而高远乔与陆满截然不同,他是年少青春里另一种走向的代表,白衬衫蓝裤子,一副方方正正眼睛,眉目疏朗,温和友善,仿佛一进校就是学长,万事都有他来忙。
陆满同高远乔成为至交好友,超乎寻常却又在意料之中。
高远乔拉着轮椅把手,就坐她身旁,“陆满他……其实念书很好,也曾经跟我一样,读书温书,认真上课,认真对待学业。”
“嗯,所以你们才做朋友?”
“那倒不是的。”高远乔腼腆地笑,推一推眼镜,有一股年少老成,“院长说我是早产儿,从小身体不好,羡慕陆满个高,长得帅,会打架,还会讨女孩子喜欢。”
“我猜他刚好羡慕你沉稳专注,还有……皮肤白?”
她侧过脸,与高远乔相视而笑。
高远乔接着说:“后来陆满家里情况越来越不好,常常遇到逼债、抢劫、绑走人动不动叫嚣砍手砍脚,还常常没有饭吃,多亏院长照顾,才长到十八岁。他以前说,还不如跟我一样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好过过街老鼠一样被人追得满世界跑。再后来他就不来上学了,拿着刀,跟黑社会比狠,还搞刺青,左青龙右白虎的,渐渐就很少再见到他。”
“每个人成长经历都不同。”譬如宁微澜,心理障碍困扰一生,十几岁沉默就像将死之人,习惯孤僻,远离人群,直到被送出国,换一个环境竟然得新生,积攒了十几年的生机陡然间爆发,她在英国五年,做一位行走间的小超人,几乎走遍整个亚欧大陆。
“陆满他……你不怕吗?”高远乔问。
“怕什么?”
“他不是平常高中生,不会考去大学大专,不会正常工作,他也许明天就被抓进监狱,你不怕吗?你看起来跟阿眉她们不一样,好像,并不太可能会和陆满在一起。”
宁微澜不置可否,眼睛仍追随者陆满矫健身影,他健康卓越,收放自如,与同龄人在一起,他似乎更加快乐。“成年人将生活看得太简单,年轻人却将它看得太复杂。生活原本只是生活,我遇到他,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此时球场欢声一片,陆满的队伍大比分取胜,观赛者说不虚此行,比赛的人精疲力竭。只有陆满是异类,依然有精力满场跑,绕个大圈回到她身边,笑嘻嘻告诉她,“我赢了。”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我知道啊。”顿了顿,看一颗颗汗珠从他手臂上滑落,便拿一瓶运动饮料,“要不要喝水?你流了好多汗。”
“是不是很臭啊?要不然我跑两圈,散散气味再回来?”说话间当真原地扑腾起来,他的逻辑思维自有定理,让人哭笑不得。
“喝点水,回去冲凉。”
“噢。那老高,我先走一步。”也不等高远乔道别,推着轮椅就走,见色忘义的典型。
走远了悄悄说:“宁微澜,我觉得我还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她憋着笑,快憋出内伤,“嗯,勉强还行吧。”
只是还行两个字,外加一句勉强来修饰,陆满方才满满的自信如溃堤千里,天堂到地狱,他重重摔下去,灰心丧气。
低下头,却遇见她含笑眼眸,婉转温柔,一瞬间又活过来,头顶插一根竹蜻蜓,飘去云彩里。
宁微澜这一病就在医院常驻,同医生护士成了见面能够聊上几句的邻居,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扮演聆听角色,有时还能得到许多医院内部花边新闻,哪位住院部医生同小护士夹杂不清,哪位护士长更年期脾气最坏,千万不要找她扎针。
一进门,就见护士长在分发蜡烛,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市里面电力设备出了问题,连带暖气都供不上,好在就一个晚上,保证凌晨就修好。小宁同志,要多盖被子,免得又感冒,还要多住一个星期,那就到过年啦。”
又看陆满,板着脸教训,“小伙子,除家属以外不可以陪床守夜。”
陆满好脾气地点头,“好好好,阿姨,我马上就走,马上!”
等安顿好宁微澜,他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即刻有小麻雀跳进来,吃桌子上的半块面包,“我先出去,晚一点再从窗户爬进来。”
宁微澜失笑,怎么搞的好像再拍牡丹亭西厢记,要红娘推手,月夜相逢,“其实不用的,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更何况还可以叫看护来。”
陆满心里急得挠墙,只求看护变成总理,日理万机,不要来跟他抢时间,表面还要故作镇定,僵着脸,说:“你不是怕黑吗?没关系,我守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语毕也不给人家说不的权力,穿上外套就走,到门口觉得没礼貌,扭过头说:“放心,天黑我就来。”也不知道要流窜到哪里去。
经过护士长休息室,还特意去打招呼,“阿姨,我走啦。”
护士长不耐烦,“走吧走吧,快回家吃饭。”
天刚擦黑,他便说到做到,趁夜色而来,翻窗进屋,动作熟练流畅。
他问她冷不冷,她叫他快吃饭。
简直是一对老夫老妻,没有半点情趣可言。
到了夜里,实在冷的慌,陆满就开始满屋子转圈跑步,绕得人头晕,宁微澜拍拍床沿,招手,“你上来。”
梦想过千万次的场景近在眼前,他原来是叶公好龙,近乡情怯,纠结,“不好吧?”
“过来,听话,你难道要在我眼前跑一个整晚?”
陆满脱了鞋,盘腿坐她对面,拉一点点被子,身体僵直。
宁微澜坏笑,捏他耳朵,“我就当照顾邻居家小朋友,你害羞什么?”
“我没有——”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得随时要炸开,四肢完完整整长在身上,却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脑子里嗡嗡嗡都是飞机旋转空鸣声,他仿佛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没话找话,“你手好冷。”
“体质不太好,到冬天四肢冰冷,是常事。”
陆满的脑袋也不知道转到哪里,怔怔地看着她,说:“你这样,冬天睡不暖的。”话一出口就后悔,偷眼看,她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盈盈等他,像一张挂在床头的美人图。
深呼吸,他壮了壮胆子,偏头去看窗户上结出的一层霜花,手却伸进被子里,握住她冰冷的脚,那皮肤顺滑如缎,一刹那将他的心烧热,噌噌往外窜着火苗。不等她拒绝,他已经将她一双小脚藏在肚皮上,她羞恼,就要往外挣,他却不肯,在她面前难得的执拗,紧紧揣在怀里,如同抱着一团稀世珍宝。
宁微澜恼羞成怒,“陆满,松手,松手,听见没有!”
陆满不答应,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捏捏她脚趾,“你没听见护士长说,万一感冒又要打针吃药,不如我给你暖着,反正又不收你钱,我愿意。”
“你松开!”她恨恨地捶他,忘了陆满是无敌铁金刚,练就一声铜皮铁骨,她咬紧牙关一拳下去,他却当按摩,乐得自在,“陆满,你走开,少给我得寸进尺。”
陆满这时终于流露些无赖本色,手上动作半点不松动,嘴里开玩笑说:“不如你把我做成暖炉,上哪都带着,天天陪着你,夜里还能守着你不做噩梦。”
“你这个王八蛋死无赖。”脚下踢踢蹬蹬,都在他紧实的小腹上,一块块肌肉线条分明,宁微澜脑子里浮现出那年在佛罗伦萨,她坐在大卫雕像下临摹一整天,无数张画纸,画不出完美身躯,而陆满,近在眼前。
“嗯,我是。”
她认命,不吵不闹,静静感受脚底平滑肌理下灼烫的温度,陆满说的没错,他就是一只移动暖炉,自身发热,环保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