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把啤酒送进包间,谭书林正揽着那女孩,两人只用一个话筒,在唱《广岛之恋》,屋子里香烟酒气熏得人脑壳子疼,喝完的那些啤酒瓶就随便丢在地上,她弯腰把酒瓶收拾好,顺便替他们又开了四瓶啤酒。
一张百元大钞被丢在她手边,海雅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头,谭书林大约是醉了,满身酒气,脸冲着她笑,嘴对着话筒说:“服务得不错!小费!哈哈!”
海雅抿着唇,飞快捏起那张钱,一言不发地退出去。正巧老张经过,见着她立即说:“你刚不是问火哥吗?他……咦?妹子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海雅揉揉眼睛,笑:“没事,被包间里的烟熏了。”
老张拍拍她肩膀:“出去透会儿气吧,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海雅死死捏着那张钞票,虽然刚才被他显而易见的侮辱给气得红了眼,但现在细细想来,气愤之余,她又有些好笑。她已经摸索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谭书林却还在原地不动,像个被宠坏的小孩,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对待任何他不喜欢的人。
两打啤酒下去,谭书林叫唤她的次数终于少了,海雅抽空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忽然眼角余光瞅见对面男洗手间的门没关,里面有个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想了想,索性抱着胳膊在门口等,没过几分钟,谭书林就从里面出来了,海雅抬手一拦:“谭书林。”
他吓一跳,抬头看看门上的标志,脸上一阵绿一阵红,大吼:“靠!这里是男厕所啊!”
海雅不为所动,把他刚才给的一百元递过去:“钱还给你,我不要。”
他半醉地笑了:“你不是穷到来这边捞钱吗?我帮你一把,你应当感激我。”
“我不是捞钱,只是出来历练。”她忍耐地看着他,把钱举高,“钱也不是拿来给你乱丢的,拿走。”
谭书林哈哈大笑:“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海雅有点不耐烦:“我还要工作,拿走你的钱!”
谭书林或许是醉了,或许是因为没被海雅用这种不耐烦的表情面对过,先愣了一下,紧跟着却开始恼羞成怒:“给你脸不要脸!什么历练?外面做家教什么的多着呢!你非要来这种娱乐场所历练?我不说你还得意了,谁知道你私地下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
海雅被他的口不择言惊怒了,不自觉提高音量:“你少乱说!”
谭书林哈哈笑起来:“怎么是乱说?我今晚就给你家打电话!哈哈!祝海雅在娱乐场所做不正当工作!哈哈!你等着!”
海雅只觉整个人在往深渊里掉落,眼看他要走,她没命地拦住:“谭书林!你不要乱说!”
乐来KTV背后提供的某项服务,家人稍稍动点手腕就能查到。她纵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架不住谭书林胡说,他添油加醋的本领她见识过。
他不耐烦地打开她的手:“走开!”
海雅固执地拦住不放。
真好笑,她为什么不能冷淡地甩手,告诉他随他去说?这种事说出来,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祝家虽然窘迫到要靠谭家资助,但也不至于让养女去沦落风尘赚钱,沈阿姨只会认为儿子又找借口说她坏话,笑笑不置一词。
她也知道这样不顾一切拦着他更傻,更蠢,更让他看不起她,可她居然不能。
妈妈身体不好,爸爸有高血压,奶奶年事已高,她不敢想象被谭书林胡说后,一向爱面子的他们会气成什么样。
“谭书林,谭书林。”她用尽所有力气拉住他,一遍一遍地说,“请你不要乱说!”
他冷哼:“什么乱说?!”
她咬住嘴唇,终于改口:“请你不要告诉我家人!”
他终于停下来,轻蔑而居高临下看着她:“凭什么我要帮你瞒着?”
她被逼得仿佛上了绝路,猛然抬头,眼睛通红的:“谭书林,我没有欠你什么……做人不能那么过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一次信口胡说,我家人会被你气成什么样?!”
谭书林沉下脸:“你们死活本来就和我没关系!”
海雅眼里满是泪水,将那张一百元折叠得整整齐齐,送到他面前:“好,算我求你,谭书林,我求你不要乱说。你讨厌我家人,我可以不来烦你,但希望你尊重一下事实!不要凭着喜好去折磨人!”
谭书林不动了,站在那边垂头盯着她看。海雅固执地举着钱,一步不让。
两人僵持在那边,也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突然有人碰了碰海雅:“……能让一下吗?”
海雅这才发觉自己正堵在男厕所门口,赶紧挪开:“不好意思……祝您……”
她情绪激动,把平常送走客人的话给顺出来了,话到嘴边才觉得不对劲,祝什么?祝您好好上厕所?祝您排泄愉快?话堵在喉咙里,她憋得脸色发绿。
那人没在意,忽然低头在她胸前的名牌上仔细看了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祝——海——雅。”
海雅愕然转头,就见苏炜绕过谭书林,进了洗手间,语气认真而且温和地问她:“祝小姐,我能关门吗?”
海雅这才发现自己就正面对着男洗手间,里面景色一目了然。
她被眼前这一会儿让她愤怒,一会儿又让她窘迫的情况逼得胸闷,把钱硬塞进谭书林口袋里,低声说:“……就这样吧。”
她转身走了。
六章
来KTV工作,虽然没干几天,但海雅还是自觉学了不少东西。
忙碌而充实的生活永远让人充满希望,可是眼下,她又一次不得不丢掉这个希望。
海雅下楼找了个角落给杨小莹打电话,委婉地提出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杨小莹倒没什么意见,只说:“有事就算了,等我回去再替你看看有没有家教之类的工作。”
明明是人家热心帮忙,最后却变成这种结果,海雅内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加上老张知道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她更加感到尴尬与无所适从。说真的,自己做了几天就走,而且是在年前最忙的时候离开,人家会给什么好脸色才怪。
海雅无力解释其中复杂的内因,也不想解释,至少最后一天她得好好做到打烊,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谭书林回去后没一会儿就走了,好像还在生闷气,一个人背着手走在最前,后面那漂亮姑娘一个劲拽他袖子,他也不理。
海雅远远避开他,她为自己不得不选择低声下气哀求他而愤怒,愤怒后,却只剩无力。
她跟谭书林不知不觉就闹到这种地步,他简直把她当死敌来看,一见面就想着法子叫她难受。她现在已经不再像高中那会儿,对他的敌意感到莫名和委屈,因为她多少已经能够理解其中的真实。
谭书林这个人,自尊心非常强,强到近乎自大,加上沈阿姨宠他,自小事事如意,所以特别接受不了被别人逼迫。
记得那个时候他们高中同校不同班,海雅成绩好,他成绩中游,沈阿姨为了表示对她的好感,时常反过来苛责谭书林,教育他:要多和海雅学学,你看她就从来不让别人操心。
爸爸妈妈很少拿她和别人比,通常都是夸她漂亮,懂事,成绩好,所以海雅那个时候不能懂得,一个还未成熟的孩子在遭到亲人对自己的否定,和对别人的肯定时,会呈现攻击状态,无关男女。
高中时候的谭书林活生生被沈阿姨折腾成了刺猬,那股愤懑无处发泄,只有折腾给海雅,对她几乎没好脸色,她每天放学找他一起回家,他就避开,有时候遇见了,态度也冷冷的。
十六岁的海雅不懂这些,她每天只琢磨为什么谭书林不喜欢自己,她长得不丑,追求的人海了去,每天放学都有人蹲校门口等她,谭书林自己身边也是漂亮女孩一个接一个换,可他怎么就不肯找她呢?
及至后来,海雅从爸妈的谈话中知道自家有跟谭家攀亲家的意图,沈阿姨因为喜欢海雅,似乎也默许,她高兴得好像白痴一样跑去找谭书林表白,谭书林的怒气值就在那个时候到达了顶点,从此没下来过。
过了很久她才明白,原来谭书林根本不相信她的喜欢,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为了钱接近他,加上沈阿姨或软或硬的逼迫,他那种刺猬性的攻击状态也越摆越厉害,已经快变成盲目打倒了。
是的,整件事情从本质上来说,他并没什么错,她也没什么错,十九岁的祝海雅已经可以理解。她只不过是被折磨够了,再怎么纯真的单恋也禁不住一次次被羞辱。
谭书林是个固执而且自大的人,喜欢的时候,觉得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一旦被这种性格刺伤变得清醒,才明白这些缺点多么可怕,而且他似乎越来越知道她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她只有一避再避。
她可以预见两人最后的结局,要么谭书林抗争到底获得胜利,祝家死活跟他没关系;要么他最终屈服,两人最后成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祝家继续仰仗谭家。
这两种结局都令她绝望,她只有不去想,尽力维持目前微妙的平衡,他要怎么闹,都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敬而远之,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就暂且过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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