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五爷似有动容,略顿了顿,虔诚地伏地叩首:“谢皇上。”
是夜。齐笙与吴清婉肩并肩躺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别数日,吴清婉经历了羞辱、背叛、希望、欣喜,所受到的触动比以往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齐笙虽然昏睡几日,然而醒来后遭遇的一幕,受到的触动丝毫不比吴清婉小。同宿一个营帐,各自唏嘘不已。
听着吴清婉略带怅惘的感叹,齐笙安慰道:“人生便是如此,总有些事情是我们不愿意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
吴清婉感叹一声,说道:“你说得对。”清灵的双眸染上一丝沉重,良久方才散去,扭过头看着齐笙沉静的面容,肩膀碰了碰她:“说得好像比我还老似的。我记得你比我小三岁?说起话来老气横秋,怪道我总是忘了其实你比我小。”
齐笙笑了笑。因着吴正瑜与齐五爷的关系,即便知道吴清婉没有错,因为身份尊贵,生来便该享受吴正瑜的爱护和齐五爷的守护,且为人不坏,对她也真心,可是心里仍有一丝介怀。
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齐笙心想,可能再过两日她就能彻底放下了。想通之后,扬起笑容,对吴清婉撞回去:“好啦,快睡吧,明天就要启程了,路上有的磨呢。”
吴清婉见她又扮老成,扯出一个鬼脸:“这就睡啦,齐大婶。”
齐笙不由得好气,伸手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吴清婉痒得咯咯直笑,两人又闹了一阵子,才累了歇下。刚闭上眼不久,忽听帐外传来齐五爷的声音:“齐笙?睡下了吗?”
齐笙有些诧异,便道:“还没睡。”
“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齐笙虽然纳闷,仍然坐起身披好衣裳,慢慢出了营帐。见到齐五爷后,微微吃了一惊:“你要走了?”
清盈的月光下,齐五爷挎着一只小包裹,牵着一匹健壮的小马驹,站在不远处目光柔软地看着她:“我们走一走吧?”
这样的齐五爷让人无法拒绝。齐笙点了点头,两个人便慢慢往营地外走去。
走到一座小山坡上,齐五爷慢慢停下步伐。此处离大军驻扎之地已有一段距离。回头望去,仍能看见一簇簇的篝火,破开了静谧的夜,照出一顶顶大小均等的帐篷。齐笙交握双手,抬头看向齐五爷。
齐五爷正垂眼看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齐笙一时怔住,满心的怨怼,此时竟无从开口。齐五爷轻叹一声,抬起手为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塞至耳后,粗糙的拇指腹摸摸她微凉的小脸:“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也知道你一定怨我,甚至恨我。我都知道,现在我一一解释给你听。”
“二十年前,有一个齐姓少年,顽劣不驯,不听教诲。有一日他惹下大祸,害家中父母兄姊全部遭难。齐姓少年立志报仇,却因势单力微,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于是他辗转逃亡,流落他乡,受尽苦楚,尝尽冷暖,只因大仇未报,苦撑着一条命在。”
“有一日,他用身上最后一个铜子买了两个馒头,不料却被几个乞丐抢了去。他咽不下这口气,跟乞丐大打出手,虽然最后夺回馒头,但却受了极重的伤。他没有钱买药,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哈哈笑着把馒头丢进沟里,倒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救了,一个打扮精致的女子对他说,她的主子感他一身狂气,赠他一座宅子,走之前又留下一些银两。不错,齐姓少年就是我,救了我的人是孟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她们救了我,肯定不会白救。不过既然她赏识,我便也感念她的恩情,接下来我便替她做事。一直到后来,我报了仇,娶了你的母亲。”
“孟皇后身死后宫之后,太子被降为瑜王,驱至北疆。我想起唯一一次见到孟皇后,她那时已经病重,虽然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但是仍然风华不减。她说话很真诚,丝毫不勉强人,只道若我有余力,请多多照顾她的儿子。”
“她那样尊贵的身份,居然对我用上‘请求’两字。我感念她的恩情,当即立下誓言,有我一日,便扶持太子一日。”
“后来孟皇后去世,时局一朝纷乱,我跟陈六险些被抓,经历了生死一线,陈六想要抽身,我不答应。彼时许四哥说话很有分重,言道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便做了和事老,让陈六经营外围之事,不参与到核心事项。”
“再往后,我深知自己绝无全身而退的道理,便同你母亲商议,此生不要孩子。哪想到天意难料,有一次我接到一件难办之事,心中没有底,只道九死一生,临行前同你母亲道别,便没坚持这事。谁知几个月后回来,你母亲已经怀上你。”
“你母亲很高兴,已经替你取好名字,我们争吵过,最终以我的妥协而作罢。几个月后,你出世。恰时为我丧命的弟兄的夫人产下一女,之后随夫而去,将刚出生的女儿托付给我。”
“你也猜到了,那个女婴就是齐箫。我趁你母亲未醒之时,将你二人掉包,又托了亲信带你离开。”
两个人在小山坡上谈了很久,久到吴清婉小睡一觉醒来,齐笙仍未回来。她披衣起身,问守夜的士兵:“你可看见齐笙了?”
士兵远远朝小山坡上一指:“齐姑娘好像在跟她的父亲道别。”
吴清婉循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她目力甚佳,遥遥认出那是齐五爷跟齐笙,齐五爷的身边有一匹骏马正低头吃草,便道:“哦,齐五爷要走啊?”暗道一声可惜,却以为齐五爷要替吴正瑜办事,故需提前行程,便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帐睡下。
谁知次日起身,身旁的软榻仍旧空空,伸手一摸,被褥冰凉,显然齐笙根本没有回来过。她心下惊诧,迅速穿好衣服,随意挽起头发,刚掀开帐子,才发现日头已经升起老高,将士们已经列队完毕,正准备出发的样子。
吴清婉举目望过,到处不见齐笙的身影,便找到吴正瑜问道:“皇兄,你见到齐笙了吗?她不见了——齐五?!”看着吴正瑜身边的黑衣中年男子,吴清婉大吃一惊,指着他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走了吗?”她何等聪明,至今仍找齐笙不到,很快明白过来:“齐笙呢?你把她怎么了?!”
此时,齐笙神色恹恹地坐在小马驹上,迎着缓缓初生的骄阳,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昨晚在小山坡上与齐五爷的对话,一幕幕在脑中闪现:“你要走了?去哪里?”
“不,是你走。”齐五爷怜爱地看着她道,取下肩上的小包袱递给她,“你不适合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行李,里面有足够的盘缠。你往南走,你四伯会接应你。”
她惊愕地接过,由着齐五爷抚摸她的额头:“营帐里没落下重要的东西吧?如果没有,现在就走吧,以免扰到公主休息。”他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马背上,怜爱地抵住她的额头,“去吧,为父永远为你骄傲。”
说罢,一拍马臀,由着健壮的小马驹将她带走。
“我来到宛平,许四哥找到我,说你在廉王府上,被江心远钳制住。我们商议一番,准备救你出来。恰逢那晚雨水狂暴,守卫松散,计划进行很顺利。外面有许四哥接应,我没有后顾之忧,顺势留下意图寻机救出公主。”
“外面接应的人是四伯?!”
“不错。原本计划他就此带你远走,”齐五爷略带遗憾地看着她,“谁知你竟然来到这里。”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齐五爷沉默片刻,面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有些怀念地道:“说来可能没人信。我第一眼看你,就喜欢上你了。那会子你在跟一群半大的乞丐打架,那人踢了你一脚,你就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一口咬下,任凭怎么打你都不松口。直到咬下一块肉来,血淋淋的,又狠又犟,很有我当年的风范。”
齐笙便没有再问。
她知道齐五爷没有对她尽说实话。她也知道,齐五爷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就是因为知道,才心中又酸又涩,又麻又涨。想起过往种种,一时苦,一时甜,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她有一个父亲,在他心里,她永远居于第二位。突然心酸难忍,对着前方茫茫的黄土路,放声大哭起来:“爹——”
爹不要她了,他让她去找许四爷。或许究她后半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时哭得肝肠尽断,仿佛快要死了。泪眼朦胧地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几乎坐不稳。虽侥幸没有跌下马,却不察走误方向,走着走着迷了路。
待她醒过神时,才发现走进一片山林。马儿饿了,停留在一片鲜嫩的草地上,低头啃着嫩绿的草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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