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人生又不是一本书呢?
她的,或者兽医先生的。
没有哪个兽医可以镇定如斯,在不使用麻醉的情况下,握着手术刀在一个人体上轻松的挖掘出子弹,显然是擅长此道。
而这个男人宁可忍痛,同意不使用吗啡,只有两个可能。一,他有某种隐疾,不能使用麻醉类药物。二,他是一个活着犹如在走钢索的男人,就连此刻也保持着高度警惕,不愿因药物麻醉而放松自己。
素问按照他的吩咐,将消炎防感染的药洒在刀口上,然后用纱布盖住,再用绷带从他胸前绕过,一圈圈的缠紧。
她的手有一点儿颤抖,本来就是生手,第一回做这种事,虽然男人隐忍得极好,但他每一次痉挛,吸气,素问都不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手里的动作。
“缠紧点。”他没看她,淡淡吩咐。
不然会发炎。
素问于是用了点力,又听见他小声的“嘶”了声,素问没有办法,不得不把一手按在他肩颈部位,借助支撑点,缓冲绷带对伤口的挤压力道。
他流了很多汗,密密的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摸上去滑腻腻的。除了陆铮,她还是头一次接触男人的裸身。虽然受了伤,身材仍旧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相比之下,陆铮更显得白皙纤细一点,而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满了强劲的阳刚味儿,麦色的肌肤,深刻的线条,肩背上拉扯开的斜方肌呈现完美的三角形,小腹处完整的六块,渐渐没入牛仔裤的腰线中。
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变得僵硬,失去控制。素问强迫自己避开视线,不去看他那更加性感的胸肌,只是专注的一圈一圈把绷带缠紧了,直到他终于欠了欠身,说:“行了,你放手吧。”
素问如释重负般松开手里的绷带,见他自己低下头,牙齿和左手并用,在胸前打了个结,然后对素问吩咐:“把毯子拿过来,我要睡一会。”
素问犹豫了一会,照做。
他也没让她再帮忙,自己把毯子裹了裹,就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
素问有点儿诧异,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过了一会,试探性的把手伸到他眼前,还没晃晃,就见他敏锐的睁开了眼睛,泠泠的目光盯着她,在夜色中如猫头鹰似的。
素问吓得倒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他睨了她一眼,眼里划过类似轻蔑的目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次,素问再也不敢去试探他睡没睡着了。自己老老实实的走远点,划定一段她自认的“安全距离”,老老实实的双手抱膝,蹲在地上。
破了的窗户口,虽然遮上了百叶窗,冷风还是呼呼的往里灌。
有过这一次经历,素问是再不敢去睡沙发了。屋里也就这一张椅子,被他占了,素问只能蜷着脚,背靠墙壁坐在地上。
有一只黑猫被惊醒了,“喵呜”叫了声,小爪子悄无声息的跳到她跟前,在她手心里蹭了蹭。借着动物身上披毛的温暖,素问也如捣蒜似的一磕一磕的打起了瞌睡。
迷迷腾腾还没两个小时,天光就大亮了。
兽医先生回来,把她摇醒。素问看见自己就坐在地上抱着猫咪睡着了,不禁失笑。
抬起头,转椅上的男人不知何时也醒了,有一种看笑话的表情看着她。
兽医先生脱下大衣给她披上,说:“待会有人来换玻璃,你和他先进去休息吧。”
素问点头道了声谢,里间是兽医先生的房间,平常一直关着门。虽然没有上锁,但素问寄人篱下,也无意探人隐私,所以一直保持着距离。
这会儿得到主人首肯,也就无所顾忌,况且她是真的又冷又困。
然而另一位得到首肯的伤患却仿佛不大乐意似的,大佛似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素问看着他,他理所当然似的:“不知道过来扶我一把?”
素问又抬头看了眼程光,程光按住她欲动的身形,嗤了声:“你昨晚伤成那样了都能砸碎我的窗户自己进来,这会子几步路就走不动了?还有,换玻璃的钱,一百六十八块,不打折,谢谢。”
程光说完,向他摊了摊手。
男人哼了声,长腿一伸,从椅上弹了起来,身下的转椅在他离开后,因为惯力,还呼啦啦的原地转了大半圈。
毯子滑落地上,他显然没有弯身去捡的意思,素问走过去帮他捡起来,男人似乎笑了声,一脚踹开房门,先走了进去。
程光摇了摇头,拍拍素问的肩,说:“这家伙就这脾气,你不用因为他受伤了就特别照顾他。”
素问眯起眼睛对他笑笑:“我是看就这么一床毯子,我睡着了怕冷。”
程光也笑了。
在素问即将推门而入时,忽然叫住了她:“素素。”
“还有什么事吗?”素问抱着毯子回过头。
程光犹疑再三,斟酌着开口:“你住在我这里,我什么也没问过你,昨晚的事,我希望你也……”
“我知道的。”还没等他想好措辞,素问已经及时的打断了他,“不该看到的我都没看到,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程光怔了怔,晨曦从破了的窗口里肆无忌惮的洒下遍地金辉,他伸手拍了拍素问的额头:“真是好孩子。”
素问进去的时候,男人还没睡,一个人霸占着屋里唯一一张单人床,长腿松松翘着,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兽医先生的卧室,是一个很简单的单身男人的房间,家具摆设都少的可怜,白色的墙壁,纯白的一副窗帘,正中摆着张一米五规格单人床,铺着短短的灰格子床单,白色枕头,除此之外,就只有靠窗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简易书桌和椅子。
因为入目的白色,显得更加空。
好在素问从床底下扒出一张折叠的钢丝网床,就是八十年代那种很老旧生满了红锈的那种。素问把钢丝折叠床打开,就放在角落里,用抹布擦掉锈屑和浮灰,把毯子垫在下面,直接躺了上去。
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她蜷起腿,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床上的男人。
其实心里很乱,要换了平时,她肯定睡不着。然而昨晚折腾了一整晚,早上迷糊了两个小时,醒来时手脚都是冰凉的,这会子实在是困乏了。也不管身后人怎么瞪她,反正她是没多久就睡死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昏暗,分不清时间。翻了个身,床上的男人也睡得正沉。为了不压到伤口,他一直保持侧身睡着。
素问翻身下床,发出的响动也没有惊醒他。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像昨夜那样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是真睡死了。
素问好笑的摇了摇头,还真当他是小说里那种武功高强的大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睁眼呢,还不就是两条腿的普通人一个!
这么盯着瞧了一会,才发现他睡得很不踏实,粗黑的浓眉一直紧紧的拧着,眉心皱成个“川”字,不知流了多少汗,额头上都聚了湿漉漉的一层水渍。
一颗汗珠挂在他的鼻尖,随着他挣扎的动作滴落唇上。才一觉的功夫,他的嘴唇就苍白得如纸一样,表面全都干枯起皮,裂出细小的血痕。
看他这样子,莫不是伤口发炎了吧?
她有点好奇的把手放到他额上,滚烫的热度令她立刻缩了回来。八成是伤口炎症引起的高烧。又不是在拍动作片,这么重的伤,只在这种小地方自己随便处理一下,果然是后患无穷的。
她想把这件事告诉兽医先生。转念一想,还是尽早离开这个地方比较好。
兽医先生虽然没把她怎样,但他早上那样问她,让她不要说出去,其实她别无选择的。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不表现得“聪明”点,他们就会选择另一种方法让她“闭嘴”。
灭口……
这个词想起来就够她抖上几下的。
兽医先生也许不会,但这个此刻受高烧昏迷不醒的男人醒来后,可就难说了。
昨晚他选择不动自己,也不过是受了伤不得不借她的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不会恩将仇报,但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床上的男人,和兽医先生,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把中枪取弹这种事当家常便饭的,怎么会是一般人?她可不想把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里。
打定主意,她披上外套,拔腿就走。然而手还没触到门把,身后的男人忽然叫了声“素素”——
她一怔,莫名的回头望他。
男人还闭着眼,神情痛苦。
显然是说梦话。
她以为自己是幻听。她跟他根本不认识,他怎么会做梦叫她的名字?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男人再一次痛苦的叫道:“素素,别走……素素……”
这一次,清清楚楚,她连骗自己都没有可能。
她有点疑惑的回到床前,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她确定,过去的十八年里,她不曾见过他。如果他们真的见过,昨晚这个男人也不会那样陌生的对待她。
为什么?
好奇心害死猫。
很多年以后,素问总结她和郝海云的纠缠,归根到底,也不过这一句话。
如果当时她可以狠心点,直接开门走了,如果她没听见这一声呼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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