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在哪里?
早就没有原地了,他凭什么那么说?
景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纠结在咬文嚼字上面了,明知道自己钻进了牛角尖,偏偏抑制不住地往深里想,牵起自己夜夜在异国他乡辗转难眠。
两个月的时间,忙着照顾安皓然,生活是极其忙碌的,和丹一起帮忙查阅多种外文资料,几夜没有合眼,好不容易等到安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等待手术的夜里又忐忑地难免,担心手术过程中出现突发意外。
那段日子里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小海帆去世的那一天,在夜里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幸运的是手术成功,可是心却不能完全放下来,一直到安皓然在那一天睁开眼睛,忽然对她说,“景,你不能再瘦了,顶着两个黑眼圈太难看了。”
她这才能够安心地回到国内来。
没有想到修瑜说的“这一次,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了。”确确实实是真的,因为这座城市里,也没有了修瑜的影子。
“小八他,去了叙利亚,当军事观察员。”
面前的皇甫青园说到最后,声音哽咽了起来,尾音破碎颤抖,几度停歇下来,才强撑着把一句话说完。
叙利亚,这个地方对景淼来说不算陌生。国家虽然小,可是近些年却在国际新闻中频频出现,它不是像梵蒂冈这样的小国一样因为风土民情而出名,而是因为内乱不断,局势紧张而成为全球关注的热点问题。
“什么时候的事?”
景淼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
皇甫青园深吸了一口气,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说话也顺畅了起来,“两个月前,大概就是你去瑞士的第二天,他就瞒着我们所有人,接替了当时在叙利亚因为执行任务而受重伤的军事观察员。我们也是在过后的一个星期才知道,当时只知道他去执行了机密任务,后来老爷子才告诉我他的下落。事情紧急,需要有派遣经历的军官出国,本来也轮不到他去的,可是他自己突然提出要去维和。”
皇甫青园擦干净湿润的眼角,抬眼看向面无表情的景淼,她的眸子垂着,看着地面,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皇甫青园的一双眼紧紧盯着景淼,回想起这两个月来修瑜唯一一次打来的电话,“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说如果能死在叙利亚,也算是为国捐躯,为国增光。他说他不能按照我期望的那样去生活了,修家的血脉总算是流传下去了。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对得起,所有的人都不辜负。忠孝不能两全,他宁愿选择对得起国家,这辈子父母的养育之恩不能报了,注定做个不孝子孙,但是至少他没有败坏修家的名声。”
景淼深吸一口气,别开脸,抬头就望见了对面的那栋居民旧楼,万家灯火,只有修瑜曾经住过的那一间没有亮灯,小小的阳台上摆放着一盆不知名的花朵,花和叶子早已经凋零,独留下枝丫在寒风中颤抖。
景淼的心底也在风中战栗。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万千滋味里唯独没有快意。
原来那一天疯狂的缠绵,是他当做此生最后一次的疯狂了,难怪那么凶猛,像是在发泄着某种情绪。当时景淼只当他欲念灼心,急需纾解。现在回想起来,个中郁结心情只有修瑜自己最明白,于他而言,或许就是用这种方式跟过去道别。
景淼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个人做事真是有头有尾,他们就是因为春风一度开始纠缠,最后解决也是在床上画上句号。
景淼转过脸正视皇甫青园,神情郑重地说道,“小白是我的儿子。”
皇甫青园以为景淼不愿意,脱口而出,“我愿意让你重回修家!”
景淼怔住了,皇太后的转变也忒大了,当初是她把自己一步步逼出修家的,现在居然还能提出让她回去?
“您愿意,我不愿意。我是不会跟害死我父亲的人再有瓜葛的。以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修瑜说得对,为国捐躯这样的光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可也不见得他就能拥有这份无上荣光。”
皇甫青园抬手捂住胸口,在骤然猛烈起来的寒风中咳嗽了一声,被傲气的景淼说的话堵得无话可说,好半天才回应,“当年的事情,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过错。可是,这却不是小八的错。你自己就是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你难道忍心让小白也过这样的日子?”
景淼皱紧了眉头,都到了这个时候,皇甫青园居然还想为修瑜当年犯的错开脱?想孙子想疯了!如果老老实实认错,景淼可能还不会这么计较,可是看皇甫青园的态度,景淼心里的那把火就熊熊燃起来了。
“不是修瑜的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他会受到处分?为什么明明应该开除,送上军事法庭,你们修家一手遮天,把他转移到其他地方,再回来的时候摇身一变就成了团长?公道自在人心!小白不需要跟你们姓,让他姓修才是耻辱!”
皇甫青园瞪大了眼睛,脸上震惊的情绪慢慢汇聚成唇边的苦笑,“小八这是替他死去的哥哥担下了所有的罪名。当年的那场事故,确确实实是事故,小八的哥哥指挥失误,你爸爸为了救他哥哥,两个人一起在事故中牺牲了。因为这个事情,当时在部队里很轰动,不仅仅是因为两名军官同时牺牲,还有一部分新兵在此次行动中受伤。逝者已矣,当时小八是他哥哥的通讯兵,一力担下了所有的责任。至于转移……”
皇甫青园咳嗽一声,声音又一次哽咽起来,“当时他爸爸盛怒之下把他流放到了南海最偏远的岛屿上戍守海疆三年,又让他在西藏呆过一段时间。他能够回来,全部都是靠着他自己的打拼,自己立下军功。当时修老爷子就说了,只能保住他周全,但是却不允许任何人再帮助他,是龙是虫都都看他自己。如果扶不上墙,就让他成一滩烂泥堆在旮旯里好了。”
皇甫青园所说的这个版本,跟龙凌宇说的那个版本相差非常大。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自己回来之后做的这些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为什么修瑜什么都不肯说?为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修瑜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景淼呢喃出声。
皇甫青园看景淼若有所思的神情,就知道她恐怕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压在心里太久了,算来算去,终究是自己家对不起景家。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希望能够求得你的原谅,或者是想把小白带回修家,而是希望你能够对小八公平一些。这些事情,你妈妈也知道。”
说完,皇甫青园就上了车。
轿车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景淼回到家里,小白已经洗好了澡,坐在沙发上跟孙艾云一起看电视。小家伙靠在孙艾云的怀里,刚洗过的小脸沾染着湿气,红扑扑地跟苹果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
以为两婆孙在看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没有想到正在看新闻频道,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穿着正统的西装,字正腔圆地介绍着叙利亚的最新局势。镜头扫过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维和部队士兵头戴天蓝色钢盔,驾驶着车在冲突爆发区巡逻的画面。
“外婆,你说我天天看晚间新闻,怎么还没有看到爸爸啊?每天都是看到他们在说好紧张,为什么战争还没有停下来啊?”
景淼的心猛地一抽痛,原来小家伙是在等着看修瑜。心里顿时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可了修瑜这个爸爸,可如今修瑜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确确实实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了。
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道一句再见,很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淼淼,淼淼,快醒醒,睡觉去床上睡,在这里会着凉的。”妈妈孙艾云的声音近在耳边,景淼睁开惺忪的眼,发现客厅的电视机已经关了,孙艾云已经换上睡衣,站在自己面前。
她刚才居然就在新闻主持人浑厚的播报声音中睡着了。
孙艾云心疼地摸了摸景淼瘦削的手臂,“小白今天玩累了,刚才已经睡着了。你这段时间是不是累坏了?到床上去睡吧。”
坐在沙发上的景淼顺势抱住孙艾云的腰,闻着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味道,宁和幽静。
“妈,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小白了。”
孙艾云轻抚景淼的发顶,“不辛苦,小白很乖,很多事情都能自己做,乖巧地一点都不像是才五岁的孩子。我心疼啊。”
“妈,小白独立得越早越好。男孩子不能宠着。”
景淼搂着孙艾云的手越收越紧,就像是小时候受了委屈或者感到害怕,回到家里就会紧紧抱着孙艾云不撒手。
孙艾云觉得景淼有些奇怪,想要问问她是不是在国外出了什么事情,正想把景淼推开一些,没有想到景淼却主动松开了手。
景淼仰起脸,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双眼睛大的惊人。
“妈,你告诉我,你对修瑜那么好,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