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牛角胡同,入内不久,便在一处宅院前停下,秋蝉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飞奔而至,扶罗依下车。许是太在意范家人对自己的评价,兰清音居然一反平素淡漠常态,连别人的小丫鬟也管束起来,竟出言斥责道:“慌慌张张地作甚么,稳着些走别叫人说咱们的丫鬟没得规矩”
罗依也嫌秋蝉有些冒失,但她宜苑的丫鬟,尚轮不到兰清音来管,闻言毫不犹豫地还击:“劳兰管事费心了,不过我又不是甚么大家千金,就算跟前的丫鬟没个样子,也属正常,并没有甚么。倒是兰管事,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小些的好,不然倒教范府的人瞧我们笑话。”
她还嘴的声音果然极低,只有她们这几个近前的人听得见,兰清音自觉理亏,冷哼一声,别过脸,快步朝里面去了。
秋蝉已是吓白了脸,唯唯诺诺,罗依本来想要低声嘱咐她几句,见了她这副样子,反倒不喜,道:“该怎样,还怎样,莫教别个缚住了手脚你家罗管事本来就是小家小户出身,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怕人说,你只记得莫要无礼无状讨人厌就是。”
秋蝉立马抖擞了精神,把胳膊一伸,要扶罗依进去。
罗依作不来那大家闺秀的娇弱模样,摆了摆手,只叫她跟在后面。她边走边抬头望去,只见范府一带青瓦灰墙,面阔至多十丈,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人家,要不是那座朱漆的广亮大门,她几乎要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此时唐文山早已下车,招呼了罗依一声,率先朝门内走,罗依连忙跟了上去。唐文山一入门内,便跟着引路小厮,穿过那波纹砖瓦铺地的小天井,朝对面的厅里去了。罗依下意识地就要跟了去,但刚抬起脚,就发现右手边有道仅供两人并肩而行的狭长走廊,走廊再朝右边去,还有一道以墙相隔的夹道。穿越到这里后,虽则未能做一日的大家小姐,但穿越前好歹也旅游去过几处古宅几处园林,罗依马上反应过来,她万万不能跟在唐文山后头去,不然可得闹出大笑话。
秋蝉在后面见罗依停了下来,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轻声唤道:“罗管事?”
罗依回头冲她安抚一笑,带着她踏上狭长走廊,并指着旁边的夹道告诉她道:“这府里的下人若是单独行事,是要走夹道的,不能随意走到外头来。”
秋蝉惊呼一声:“那我走错了”
罗依忙道:“你是跟着我来的,自然随在我旁边,怕甚么。”
秋蝉这才安下心来,拍着胸脯道:“咱们逸园比这里大多了,但却没这么多讲究,幸好罗管事懂得多,不然我就给您丢丑了。”
罗依心道,咱俩的确是险些丢丑了,只不知这引路丫鬟不见踪迹,是有人使坏,还是范府没得待客之道。
她带着秋蝉,不紧不慢地走完这道走廊,到得一个厅内,这间厅,其实同方才唐文山所去的那个是同一间,只不过唐文山是从正面去,她是从背面来,这厅虽为一间,但中间却是以隔扇门和落地罩隔断开了的,落地罩过去,便是唐文山所去的男厅,只待男客;而她现下所站的这间,则是女厅,专待女客。
刚才倘若她跟着唐文山穿过天井直接去了男厅,那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落地罩那边,隐隐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秋蝉仿佛也明白了甚么,脸色突变,眼睛迅速朝四周一扫,然后就去拉罗依的袖子,示意她朝厅中看。在靠近主座的位置上,赫然坐着先一步进来的兰清音,而她正拉着个白衫红比甲的小丫鬟,低声说个不停。
同丫鬟闲谈可不是兰清音的个性,罗依马上眯起了眼睛。那小丫鬟很快发现罗依已至厅中,慌忙丢开兰清音,迎上前来,不住地道歉:“这位便是罗管事?都怪奴婢,方才奴婢本来是要等您一起走的,是兰管事她……”
她说着说着,回头瞟了兰清音一眼,为难地把话停住了。罗依话听了一半,但还是明白了,这小丫鬟定是去接她和兰清音的,只是兰清音执意要先走,她便只得先引了她来,而兰清音到了厅里后,却拉着她说话,不许她走,所以耽误了她折返回去接罗依。
好个睚眦必报的兰清音,竟想让她初来范府就出丑,幸亏她还算有些见识,没有吃亏上当。不过,好像一直都是她招惹自己在先,何来的睚眦必报?该说她心眼小,心肠坏才是。
罗依冷着脸扫去一眼,转而露出笑脸,对那小丫鬟道:“多大点子事,不值一提,我这不是自己进来了么。”
那丫鬟再次回头看了看兰清音,悄声地道:“罗管事,奴婢求您一件事儿,今儿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我家夫人……”
罗依再怎么恼火,也不会迁怒别人家的丫鬟,一听马上就答应了:“放心,我发誓不会告诉许夫人,不过,嘴不止我这一张,别人去不去说,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得防着兰清音使坏,然后栽赃到她头上,所以事先得把情况都给这小丫鬟分析到了。
那小丫鬟感激地点点头,道:“只要您答应就行,奴婢金钏,多谢罗管事。”
罗依笑道:“我初来乍到,也不晓得规矩,恐惹了夫人生气,还望姐姐多提点提点。”
金钏笑了:“我们夫人最爽利不过的一个人,哪里会去同人讲甚么规矩我怕夫人责罚,也不过担心她怪我怠慢了客人而已。”她嘴上说着没关系,但还是把罗依引到了右侧第一把椅子前面,请她坐下,后又去斟了茶来请她吃。
罗依端起茶盏,方觉出些不对劲,怎么她坐在右手边,而兰清音却是坐在左侧?古人以左为尊,罗依是知道的,可兰清音而今的身份,真就比她高贵这许多?她不相信。
兰清音大概也觉出了异样,目光朝这边望来,不过以她的矜持,决计不会中途起身,坐到罗依的下首来,更不会开口叫罗依让个座儿,于是,她便还是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稳稳地坐着,只是绷直的后背,微微泄露出了些她的情绪。
许夫人尚未过来,罗依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厅中陈设,只见对面墙上,挂了两幅字画,瞧不出是古人字迹,还是时人手笔;画下有一张条桌,上头搁着些杂物,角落一张花几,上面搁着一盆植株,开着黄灿灿的花儿。罗依瞧了又瞧,怎么看怎么觉着那竟是一盆黄花菜,不觉讶异非常,连看了好几眼。
这时,外面传来个洪亮的声音:“兰管事和罗管事都来了?怎地不早些去知会我,倒教我怠慢了客人”
应是许夫人到了。罗依赶忙起身,朝外看去,果见门前出现一位中年夫人,年约四十许,高大丰满,面色略黑,行动间无不透出一股子爽利劲儿来;细观她眉目,同范景飞并无半分相似,想来范景飞应是像父亲多些。
许夫人穿着一件松香色秋罗大袖衫,配着二十四幅的百褶长裙,却偏偏大步流星,步步生风,硬生生教那宽大的袖子和长长的裙摆无风自动,飘荡开来。
方才见着的那丫鬟金钏,一溜小跑跟在许夫人身后,不住地小声念叨:“夫人,慢些,再慢些,再慢些……”
许夫人忽地一个停步,唬得金钏刹车不及,直撞到了她身上去。许夫人也不以为杵,一把扯开她,抱怨道:“再慢,再慢,那还叫走路么?”
照说这许夫人,该是朝廷四品诰命,却怎地是这副风风火火的模样?这同罗依的想象相去甚远,令她大为惊奇。不过看看对面的兰清音,脸上波澜不惊,想来这位许夫人平素就是这副脾气,只不过是她少见多怪罢了。
许夫人丢开哭丧着脸的金钏,重新迈开大步,带着一阵风走到主座上坐下,笑道:“婢子太唠叨,教两位看笑话了。”
罗依和兰清音二人连称不敢,双双上前见礼。许夫人单手一摆,道:“景飞那边还靠你们帮衬呢,同我客气甚么,快些坐。”又骂那金钏:“只晓得呱噪我,来了客人,怎地不去收拾两盘点心上来?”
金钏听她提及怠慢客人,心里一抖,忙朝罗依看去,直到罗依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方才快步下去,飞快地用托盘端了三个四格攒盒来,分别放到各人身旁的小几上。
盒子里四样点心,却是街头寻常零嘴儿,云片糕、杂色糖、驴打滚、糖耳朵。罗依一见就笑了起来,许夫人瞧见,马上道:“我家没有会做点心的厨子,只得去街上买,你们将就些吃罢。”
罗依见她误会,忙道:“夫人,我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名为驴打滚胡同,而逸园则是在糖耳朵胡同里。”
许夫人一听,哈哈大笑,连声道:“有趣,有趣,这京城里的胡同名字,就是千奇百怪,甚么样儿的都有,你瞧我们这胡同,还叫牛角呢,只不知有没有马尾。”
这位夫人讲话,真是爽快又对脾气,罗依真心地笑起来,轻轻松松与她讲些闲话,许夫人谈兴渐起,竟把兰清音晾在了一边,好半天才想起她来,抱歉一笑,道:“我家景飞的事,不消我说,兰管事也晓得,只不知何时才能帮下我这个大忙,我一定大礼相送,感激不尽。”
兰清音半晌没插上话,不过她早就清楚,她的那些阳春白雪,是决计对不上许夫人的下里巴人的,因此倒也并不怎么失落,心里甚至还暗暗地鄙夷罗依,范景飞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无一不晓的,她光懂得讨好许夫人有甚么用,得了范景飞的欢心才是本事,不然住得离归来院再近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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