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是怎么着,把一个运动员的“国防身体”生生糟蹋成了现在这样?接着他那话说这话时,我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烟。
你也曾是医生,该知道这个东西对你现在的身体伤害有多大?我气得差点吐血。
可是,它能让人忘掉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爱情。他依然笑着,眼神空洞。
李医生,你爱过吧?年少轻狂的时候,很深很深地爱一个女孩,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渴望着和她组织一个家庭,生一群孩子,然后一起坐在摇椅里,慢慢变老……
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窗外。已是初春,鸀芽萌动,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抹嫩鸀,眼中有很深很深的不舍。我想,他说那段话只是想着自己的曾经,并不曾想过要我回答,所以,他不曾注意过我。所以,他不知道,那段话其实说到我的心坎上。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平复掉自己心中的波澜,低声唤过他,给他讲即将实施的手术方案。
我没有刻意隐瞒他病情的严重和手术结果的不确定性。事实上,我也没有办法瞒他。虽然,我们不同科,但医理,都是相通的。
“你的肿瘤面积太大,手术或许需要切除你80%以上的胃;而且,术后,可能至少还要进行6个疗程的化疗,你确定不通知家里的人来?”
合上方案,我再一次提到了这几天以来,我反复跟他提及的一件事,也是最让我费解的一件事。
他,居然没有家属!
我曾经以为那个陪着他过来住院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可是,被他自己坚决地否认了。他说他结过婚,可是,由始至终,我没有看到过他的妻子,也没看到过他家里的任何一个亲人。就连那个女人,也在他随我的调动跟我一起来到我的家乡后,便再未出现过。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三十年从医经历中,碰到过的最奇怪的病人。”有一天,我对他说:“从来没有哪一个病人,像你这样,坚决不让自己的家属来;也从来没有哪一个病人,像你这样,非要跟着医生调动。要不是我年纪大了,你又这样病着,人家恐怕还会以为我们俩……那啥……”我努力地说着笑话找着乐。
他不快乐,我知道。尽管,每一次我说笑话的时候,他都很配合地咧着嘴,可是,那些笑,从不曾到达过他的眼底。我听护士说,我们不在他病房的时候,他总是偷着一个人抽烟,一支又一支,不过,抑郁的样子像极了王子。我知道我们医院有不少花痴的护士喜欢他,都找着借口变着法儿的去他的病房。他总是礼貌地配合她们的工作,搭理着她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聊天。可是,他的心情是寥落的,除了抽烟,我知道他总是看着窗外,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地变黑。
“兄弟,你得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终于有一天,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也知道,你早该手术了。可是,你的几项指标很不好,如果不改善,手术是没法做的。要让它们改善,你得先好好地配合我,好吗,让自己快乐起来。”
他很配合地点头,眼神依然是空茫的。
不过,不论怎么样,手术是不能再拖的了。因为我的调动,他的手术日期原本就一拖再拖,且不论转移的可能,就是每天那种疼痛的煎熬也足以让人疯狂。我间或会给他开止痛药,可是,他就是把枕头被子咬到破,也不曾服用过一粒。他说,如果有机会,他还想再上手术台,他要他的手像以前一样的灵巧。他还说,他要用,一台漂漂亮亮的手术,作为送给他妻子的礼物。
说那个话的时候,他痛得几近昏迷,所以,我只把这个有着明显逻辑问题的话当作他的梦呓。然后,我张罗着众人研究他的手术方案。即便手术指征不具备,他也不能再等了。我只能选择,强行为他切除肿瘤。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感觉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对爱有那样深刻体会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我佩服他的勇气与毅力。所以,我发誓,我要救他,竭尽我平生所学,救他!
作者有话要说:再换个角度写,呵呵……
☆、66最新更新
那是我进行过的差不多最长的手术了。整整8个小时。他的情况比我想像中更糟糕和复杂。打开腹腔,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胃了。千疮百孔之下,癌细胞几乎已经遍布整个胃壁。而且,由于拖的时间太久,他的癌细胞已经开始出现转移的趋向。我观察了半天,才下了刀。一刀一刀下去,看得见的肿瘤细胞全囊括进去了,可是,他90%的胃也同时没有了。
“李教授,你的技术还是一等一啊,难度这么大的手术做得这样干净漂亮……”有人在身边恭维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做干净了。”我拭去头上的汗,淡淡地说。这不是谦虚,这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声音。行医三十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胃癌,处理过无数复杂困难的手术,也拯救过无数的病人……生生死死,在我眼里,早已如浮云一般。所以,我总是对我的学生说,除了医疗事故,手术本身不会有失败。至于病人以后的生死,那是命,不在于你。可是只有这一次,我不那么想。我突然变得很没有把握,对自己的技术没有把握,对他未来的情况没有把握。因为,我实在,太想他活!
他在手术之后几个小时就苏醒了过来。
“手术很成功。”我像背台词一般,想想,又加上一句:“你是我转业到地方来做的第一次大手术,我不能让你坏了我的名声。”
我看见他笑了,很苍白的脸,很苍白的笑,笑得我原本就勉强的嘴角差一点抽搐。
“谢……谢。”我听到他很小很微弱的声音。
“不说话,多休息,很快,你就会打最艰难的一仗了。”我看着他多了些神采的眼睛,突然觉得连说话的勇气都丧失了。
六期化疗,总计超过120次,时间绵延大半年,无数次的反复副作用反应……便是如我一样的医生只是想想都害怕,何况当事人?
“放……心。”还是两个字,再一次的笑,目光炯炯。
我帮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单间配套,虽不大,却干净雅致,还带了个小小的阳台。手术以后,他恢复得还算可以,所以,在正式开始化疗前,我同意他出院,他随后便搬到了那个屋子里去。
有时上下班我会碰到他,或者拎着一两样小菜或者做着简单的运动。他看上去似乎还不错,脸虽然苍白却少了一点死灰,原本空洞的目光也灵动了不少。
他常会邀请我在有空的时候去他那儿坐坐,我在一个午后真的抽出时间去了他那里。小屋收拾得很整洁,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在他的亲属至今都没出现的情况下,我理所当然地把他归入了单身无亲朋好友的那一类人中,心中对他的同情也就更深了一层。可是,那一天,我在他的床头看到了一张照片。很年轻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笑得很甜,目光很柔。我没有问他那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我在他给我泡茶的间隙去了他那个小小的阳台。那里竟然多了两个小小的花盆,而且不知被他种上了什么植物,已抽出了嫩鸀的枝叶。
“你爱种花?”他把茶递到我手上时,我指着那两盆鸀叶问。
“花能怡情。”他微微地笑,掩嘴轻咳:“再说,每天看着它们生长,你会觉得你自己的生命,也充满了希望。”
我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进去吧,这儿风大。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感冒。”已是三月,他也还穿着厚厚的冬装,但乍暖还寒的风还是吹得他轻咳阵阵。
他似乎不曾听到我的话,只是喃喃:“这是千叶玫瑰,玫瑰中很名贵的品种,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让它开花。”
我想他肯定没等到那株玫瑰开花的。因为,不过过了10来天,他就开始了第一期的化疗。
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我调整了他的化疗用药,希望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不过,他的反应还是超出我的预期。也许是长期对身体亏空得太凶,抑或是他心里头装着的东西太多,他的反应大大超过一般的病人。恶心呕吐腹胀难耐……这些一般化疗中都会出现的症状,他不仅一样也不曾少,而且,他似乎还比别人多了一样反应——肌肉痛。我查遍了医书,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更找不到对症的方法。所以,每次化疗结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吐得稀里哗啦的同时,翻来覆去地在病床上挣扎。厉害的时候,他身上剩不了的几两肉如钢一般的硬,牵动着骨头狠狠地一上一下。我看着他的脸狠狠地扭曲在一起,我看着他把自己的唇咬到破,可是,他不曾呻吟过一声,更不曾要求一片止痛药。甚至,在疼痛的间隙,他会依然展开他那淡淡的微笑,很艰难地跟我说:“没事,我撑得……下去!”和我一起站在病房中的护士转身就哭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一直这样地支撑着他,直到,有一天我值夜班,深夜查房的时候,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那张原本摆在他床头的照片。轻轻地翻过背面,“音笛,吾爱”四个字力透纸背。我于是知道,那就是他的那个她。他跟我提过的,所谓年少轻狂时爱上的愿意一起组建家庭的,愿意一起坐在摇椅上慢慢变老的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