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话进来,女孩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尘俗世,类似的烦恼总是在轮回。大太阳底下,绝无新鲜之事。方竹又想苦笑。
女孩接完电话,又讲:“所以春节不回去了,春节翻三薪,老板还额外派新年红包,这里有钱客人多,还会给小费,划得来。”
也是世俗的算计,带着平凡的快乐。
方竹看着女孩同她的小爱人在忙碌的间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励,她是羡慕的,也给予真心祝福。
门外有客进来,是一位长者领着两位年轻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唤一声“欢迎光临”,抬起头的刹那,她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冲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气气地朝她点头致意。他们都恭恭敬敬跟着位长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光明正大地望过去。
她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望着这位长者了,上一回还是几个月前,在军区里头隔着小花园的假山假水远远望了一回。他正打着太极拳,不紧不慢的白鹤亮翅,马步蹲得不够低,手摆的位置也不对,身姿刚正而不优美。
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颀长,身板健壮,动作灵活。年幼的方竹喜爱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儿应有的父爱,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是我的千里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里马爸爸”不像一般的爸爸那样娇宠小女儿,硬声硬气地斥方竹:“小丫头片子胡扯啥?”一边呵斥一边会抓牢女儿,真的就在军区的操场上跑了两圈。
方竹张开双手迎着风,看到母亲就等在操场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一家人的笑脸上。她永远都记得。
她也记得父亲以前没有打太极拳的爱好,这爱好是这两年才培养起来的。
张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方竹联系一次,聊的无非是师长最近吃得还可以,身体健康,爱好上了太极拳,脾气锻炼得比以前好了。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仿佛方竹才离开家里没有几天。
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张林的叹息里把电话挂上。
爱好上打太极拳的父亲,没有年轻时候那样挺直的身板了,这些年愈加略略佝偻,鬓发的白线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着他的发,思忖着,不久之前在小花园里看到的他,似乎白发还没有这样多?
只有他的面容表情还是如旧,方正的国字脸,深刻的法令纹,不怒自威的气势永远不变。小时候她多怕这样一张脸,又多想见到这张脸。
离开家的很多日子,她对镜自照,想要从自己的面容上发现一丝一毫同这个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结果却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无一不肖似亡故的母亲。看着这些相似,她就会深刻地想念母亲,感恩着这些相似。
方墨萧把目光停留在身着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后女孩查阅了电脑上的订位系统,为难地说:“都满了,大堂四人座也满了。”
方墨萧点点头:“我们等一会儿。”
九零后女孩领着他们坐到等位区的沙发上,过来经验老到地嘱咐方竹:“上茶和点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点心间拿了点心,又从酒水吧拿了茶,端出来时,那边一行三人围坐一处,已开始交谈。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方竹端着托盘,用尽量标准的服务仪态走到他们面前,把托盘内的点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动作有些凌乱,但是幸未将茶水洒出。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父亲,是方竹这些年的第一次。
距离近了,才能看清他鬓边真的是已经霜白了,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厅里头吃饭,就很会摆些领导派头,非包房不用,更遑论要坐在公众等位区等位。这在越长越大,越来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内,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风,是大男子主义的臭脾气,是不可理喻的。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区的沙发上,就像这里普通的顾客一样。
徐斯说:“先拿菜单过来吧!”
方竹横了表哥一眼,对方嬉皮笑脸,一副存心模样。
她将菜单递给徐斯,手从父亲面前伸过去。父亲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锻炼出来了,很好。”
方竹把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跟小学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肤就对很多化学用剂过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洁精,所以父母从不让她沾家务,真正的十指不沾春水长大的。后来同何之轩相恋结婚,她渐入人世,再也回不去十指不沾春水的生活,那一双会过敏的手,在经历一层一层生活磨砺之后,竟然也将过敏的毛病戒掉了。
现在她的手,比彼时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时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趼皮,少了细嫩。但是,双手却更有力,刚才端牢托盘,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这些落在父亲眼中,他是看得出来的。
方竹将眼一垂,将心中涌起的脉脉情绪压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制地说了一句:“您要注意身体。”
坐在沙发上的方墨萧,身躯微微一倾。
方竹扭过头,推开两步,怕自己伸出双手。
九零后女孩上来招呼:“那边位置空出来了,请随我来。”
方墨萧是用手在沙发上撑了一撑,才支起身子来,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见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这是本能的动作,迟疑着,犹豫着,可是抬头看见父亲的鬓发,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来的父亲。
方墨萧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讲了一句:“你也注意身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跟着女孩走进餐厅大堂。
徐斯路过方竹身边时,说:“舅舅今天想出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做暗访,就专门来了。老爷子还不明说,就跟我说什么找个饭店吃饭,要上海城做得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铁旁边的,说要动动腿骨做地铁来。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这家吗,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竹垂头,眼角开始湿润。
徐斯说:“你们父女何必呢?明明都关系对方关心得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这么晚了,你们快去吃饭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处,佯装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着走过来:“都四五年了,父女没有隔夜仇,你们倒是很好……”
方竹无奈抬头:“哥哥你别再讲了,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来一次魔音穿脑。”
徐斯忽然问:“何之轩回来了对不对?”
方竹一怔。
“你们见过了?”他又问。
方竹尽量装作无所谓地笑笑:“蛮巧的,他现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级领导。”
徐斯点点头:“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揍过他一顿,对我的话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方竹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
徐斯说:“你也说都是陈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纪大了,虽然脾气还是一样固执,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经常偷偷跑回来看他……”
方竹打断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饭了!”
徐斯拿她没有办法,说:“小竹,任性是不能过一辈子的,困住自己,伤害的是爱自己的人。”
方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也许性格决定命运,个人自食其果。就像刚才,我不知道应该和他……”她顿了顿,说出了在心中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词,“和爸爸说什么才好。”
徐斯骂了一句:“不孝子。”扭头就走了。
大堂内宾客尽欢,方竹站在热闹的边缘,愁绪又满心头。
她仍有她的犹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亲剑拔弩张,言语不和,终至关系破裂绝门而出。过来这些年,种种前怨早已化去,只是当年执意迈出的这一步,和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阂,让她难以回头。
原来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后的原地,从不曾有决绝的心迈开步伐逃离现场,也绝没有勇气回头跨过这山壑。
方竹的心被轰轰地炸裂一道缝隙,埋葬在最深处的最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一样一样跑出来要她清点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会头痛欲裂。
她对折回来的九零后说:“我头痛,先走了。多谢你一天的照顾。”
九零后坦率地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好的背景,还能来体验生活,真不知道我们的苦。‘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经她很幸福,她以为那是不幸福,其实是她错了。
她收拾了属于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绪,迅速逃离了现场。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
这天以后的几次采访,诸如进保姆中介所当中介、进便利店当店员、去美容美发店做店员,都在方竹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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