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去“君远”的路上,她就后悔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在李晓的葬礼上连往前踏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却在今日接下了去他公司采访的任务。
那天的葬礼上,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就远远地站在他身后,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吧?可是,他进了那家公司,他一定遇到了杨筱光,他知道杨筱光是她的至交好友。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命运之线弯弯绕绕就会又交缠在一起。
方竹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
呼呼的一阵冬风吹过来。这几天她晚上都睡得不好,又总忘记关紧窗户,早上起来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第二章 分飞燕(10)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过了这些年,她半点的长进都没有。
她掏出手机,想要给杨筱光打个电话,问一声今日那个人在不在。那头的杨筱光接起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要迟到了,到公司给你电话。”讲完就挂断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方竹只得收回手机,硬起头皮,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
她是在“君远咨询”的办公楼大门口远远望见了何之轩的背影。他正提着公文包往办公楼内走,一身挺括西服,姿态优雅。
这已经是标准金领的卖相了。
距离太远,她并不能看出他的西服是什么款式和牌子,但是从他身上的版型来看,必定是制作精细,出身名家。
老早以前,她一个礼拜兼职三份家教,就是为了在情人节到来的这天,给何之轩买一套上点档次的西服。
因为杨筱光这个追星族曾经和她分享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剪彩的照片,用粉丝喜滋滋的口吻讲:“能把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拨冗一看,并不服气,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杨筱光立刻就泼她冷水:“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后来她用了半年的家教报酬,退而求其次给何之轩买了一套G2000的西服,塞到何之轩手里,用女朋友的命令口吻讲:“以后你去那些什么高档年会采访就穿这个,不准再穿衬衫牛仔裤了。”
何之轩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过来吻住她。
他身上有清新的山石气息,能让她安定下心,管自沉迷。
方竹醒醒鼻子,不能再回忆了。
远处的他早已焕然一新,此地的自己仍旧一副旧时模样,仍旧带着无法面对的内心。想着,她几乎痛恨自己的矛盾。
“君远咨询”在十七层的高楼,同方竹一起合作采访的摄影记者人还未到。她在公司标牌下又停留了会儿,等到摄影记者,才一齐进去寻前台小姐讲明来意,而后被领进总经理办公室。
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方竹瞥见磨砂玻璃房内熟悉的身影。她把头一低,匆匆行去。
菲利普是位香港绅士,待人接物有礼有节。采访大纲早就拟好,菲利普回答得相当流利,对公司发展历史和光辉业绩如数家珍。
好友杨筱光在此公司任职多年,方竹从未向她仔细打听过她的公司背景,这基于本来不过是一个好友的公司而已,只是这一次,她把此间公司的过去将来,有意识地记录下来。
菲利普回答公司发展新目标时,把话锋一转,突然讲:“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虽然今年安排了新项目,由我们团队的新成员主要负责,不知是否能超越以往的成绩,所以还请媒体朋友们届时多多捧场。”
第二章 分飞燕(11)
方竹闻言心中一凛,颇体味出一种不太和谐的气场,竟忍不住没有按照采访提纲,冒昧发问:“您是否能介绍一下新项目的计划呢?”
菲利普想不到她会这样发问,眼睛都快瞪出来,摄影记者见状朝方竹猛使几个眼色。
看来这位香港人总经理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而自己的确是冒犯了。方竹立刻补救:“如您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等项目开展起来,再过来做深入报道。”
菲利普才把脸色缓和下来。
结束采访后,方竹又照原路退出,路过一间颇大的玻璃隔断的单人办公室。
她侧首望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而立,落地玻璃窗外可见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只是望窗外望得出神,仍旧只留背影给她。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加紧步伐退出此地,连同杨筱光都没有打个招呼。
摄影记者在她身后快走几步跟上,叫:“小方,这么着急干吗?”
方竹答:“当然急,还有个采访呢!”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采访了。今日应该安排两三个采访才对,这样才好平稳度过让她心内起伏的时光。
她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里去。
那是一个壳,待在壳内的她才会有被遮挡的安全感。只是心内还有些气闷,她猛地推开窗户。
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答答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进门时候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石库门弄堂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高跟皮鞋,经常弄得很脏,后来把深色运动鞋穿习惯了,惹上污渍都能视而不见。
习惯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另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东北小夫妻的儿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年轻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年轻的妈妈可不管,照打不误,还教育方竹说:“妹妹你怎么懂?小浑蛋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这样的情形可真眼熟,父母是否都是如是想,不允许子女忤逆,不然必觉需要教训?
又是一个不能深想的念头,想下去又要回到过去,重新再鼓一遍勇气。
已是到了不可再如此的今日了,她在过去的枷锁里兵败如山倒,不可再辜负现下该负担的责任了。
方竹把窗帘重新拉上,从床底拽出一袋已折叠成元宝状的银色铂纸又出了门。
第二章 分飞燕(12)
她去了李晓的墓地。
没能完整地参加李晓的葬礼,是方竹心内至大的遗憾,也有一重对李晓的深深歉意。事关临头,她还是自私了。
走至李晓墓碑前,方竹先预借了通道上摆着的铅桶,把带来的铂纸烧化了。
最古老、最庸俗、最迷信的祭奠方式,反而给人一种真的带给死者什么纪念的错觉。方竹望着烧化的铂纸冒出的青烟出了会儿神,青烟渐散,她才面对墓碑,凝视亡照上的女孩。
亡照应该是李晓学生证上的照片,梳着乖巧的马尾,把眉角吊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底色是黑白的,让她的脸庞显得很孤独,很没有依恃。
女孩自小有一副任性个性,在宠爱中长大,在寂落中离开,其实心智没有长成,正如亡照上的影像,又懵懂又纯朴。女孩从来都没有看清前方的路。
方竹蹲了下来,用同墓碑一样的高度,望着亡照上的李晓,就像多年前她蹲下来,望着小学生李晓一样。时光无法倒流,她心内痛不自抑,不由得闭上双目,合着双手,默默祷祝,让心敞静下来。
墓地清风悠悠,身后有人脚步沉沉,敞静下来的心随着渐走渐近的脚步声起了微小的挣扎。
方竹把眼睛微微睁开,那个人立在了她身边。阳光披泻下来,沐浴在他们身上,把他的影子交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在李晓面前,他们又相遇了。
方竹又狠狠地闭了闭眼,怎么可能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样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他面前,是那么滑稽、可笑、无力。
可是,他们的习惯仍旧和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一起关顾着那个女孩。
她仍执念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以前,有他陪着她在月光下不紧不慢地走。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是她意外获得的一份能够抚平她的伤痛的幸福,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可幸福还是将自己抛弃。猝然地,模糊的念头都被扫荡了。方竹想了起来,不是幸福将自己抛弃,而是自己作了恶,将幸福抛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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