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叨声里,褚航声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童心未泯——母亲每念叨一次,褚航声就往自己手边数一颗瓜子,终于数到第三十四颗瓜子的时候,他听父亲抗议:“大过年的,你少说一句。”
母亲沉默了。
褚航声抬头,看见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欢天喜地地开了场,可是母亲落落寡欢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多么忧郁。他突然也有点委屈——穆忻你怕什么呢?大过年的,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是憋着不说,这不折磨人吗?
硬憋着看了会儿电视,趁母亲没注意,他偷偷摸摸跑到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穆忻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在家?”
“阳台上呢,”褚航声隔着阳台玻璃看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听见她的声音也微笑了,“你家人多吗?”
“多,那边的哥哥、嫂子带着孩子过来,叔叔陪他们下楼放鞭炮了,我妈在看电视。”穆忻想了想,还是问:“你没跟你妈说吧?”
褚航声长叹一口气:“你不让我说,我能说吗?她这都念叨我一晚上了,嫌我不赶紧再婚。我求你了,咱别绷着了,你看你妈都知道我的存在了,你不让我妈知道你的存在,这样合适吗?”
“再等等,让我再多做点心里建设。”穆忻恳求,“好不好?”
“穆忻,你真是忍心啊!”
褚航声继续叹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叹完,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猛地插一句:“是忻丫头吗?”
褚航声吓一跳,惊讶地回头,只见母亲兴奋地站在阳台门口,指着他的手机:“给我,我要和丫头说话!”
褚航声有点傻眼,电话那边的穆忻显然也听见了多年不见的苏阿姨高亢的声音,也一起沉默了。
“快点快点。”见褚航声在发呆,苏桂芳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兴高采烈,“是忻忻吗?”
“阿姨好,”穆忻按捺一下自己的紧张,笑着寒暄“提前给您拜年了。”
“甭提前,明天来家里玩吧。”苏桂芳迫不及待“我都多少年没见你了?还是见你妈妈的次数多。航声说你俩都在一个城市工作,还经常“遇见”……你可别见外,我这儿子就是心眼好,外人都热心帮助,何况咱自己人呢?”
“自己人”吗……穆忻听到这儿脸红了:“谢谢阿姨,我没少麻烦哥。”
“怎么是麻烦呢?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地生活,没人在身边总是不行的。忻忻你今年多大了?哦三十啊……是啊我们航声比你大四岁的,正好……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在一个城市正好互相帮助,呵呵,呵呵……”说漏了嘴的苏桂芳心虚地看一眼儿子,只见褚航声无奈地抹把脸,挥挥手就进屋了,完全不打算再组织她说话,她顿时又得意起来,继续跟穆忻掰扯,“你家今晚上谁在?都在啊?那还真热闹,有小孩子吵吵闹闹才像是过年呀!跟你说阿姨这里快冷清死了……没骗你,你伯伯那人太没劲,总嫌晚会这个节目不好看、那个节目不好看,他一会儿就得睡觉去。我神经衰弱嘛,每年这时候就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觉,只能看电视,可是我自己看电视有什么意思啊……他?儿子有陪妈看电视的吗……”
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半个钟头。等到苏桂芳揣着手机回屋时,褚航声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边问:“阳台上不冷吗?”
“不冷不冷,这不有玻璃吗。”苏桂芳把手机递给褚航声,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有点凉的指尖,笑嘻嘻地说:“儿子,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呀?”
“哪一步?”褚航声想了想,端着几个盘子进厨房,“都离了吧。”
“废话!有一个没离的也不行啊!”苏桂芳继续得意,“你上次跟我说起忻忻的事儿我就觉得有问题,不是自己一心惦记着的人,还能在意这么多鸡毛蒜皮?;连人家派出所的暖气暖和不暖和都能注意到,我儿子还真是细心啊!”
“妈你不看电视吗?”褚航声回头指指电视机,“晚会开始半个多钟头了。”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苏桂芳跟到厨房,“儿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明年这时候能带孙子孙女看电视吗?”
又来了……褚航声无奈地答:“妈你还是去看电视吧,我明天带她回来百年还不行吗?”
苏桂芳这一晚上终于头一回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褚航声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在被鞭炮吵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居然愈加爆发了小宇宙。
一大早,褚航声拉开卧室门就看见苏桂芳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溜达。看见褚航声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催:“我想来想去还是别干等着了,你去穆忻家拜年吧,我们一起去!”
“啊?”褚航声惊讶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见父亲笑呵呵的不说话。
褚航声忧郁:“不都是小辈给长辈拜年吗?”
“这有什么,老邻居之间互相走动一下再正常不过。”苏桂芳目光殷切。
褚航声警觉地看着苏桂芳:“妈你不会是要带着礼物去提亲吧?我跟你说我们还没“这想象力太丰富了儿子,”苏桂芳笑一笑,拍拍手,“看,我空着手去的,不就是拜年嘛好几年没见了,找个由头出去玩玩呗,天天在家偷着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如果现在没搬家,按规矩大年初一早晨也是要楼上楼下的转一转。说点吉利话的。”
褚航声想想也对,点点头:“那就等我洗洗脸。”
吃点饭,父亲指指餐桌,饺子、年糕、粥、小菜,你妈睡不着觉,做了一桌子饭。
苏桂芳不领情,还抱怨:“你起得太晚了儿子,都八点了,人家会不会也出门拜年去了....你很饿吗,不然别吃了。。。。。”
褚航声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再和父亲交换一个相互同情的眼神,突然觉得大年初一早上,很是梦幻。
穆忻家的大年初一,比想象中的安静得多
吃过早饭,宋喜元就和自己的儿子,媳妇在一起带着心爱的大孙子出门玩去了。七点多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开始拜年,到快九点的时候也进入了尾声、刘红梅留在家里闲来无事一边看电视里的重播春节晚会一边给宋喜元打毛衣,偶尔抬头看看女儿的卧室门口,没见人影,倒是隐约听见敲键盘的声音,原来是在上网。
穆忻是和郝慧楠在聊天。
郝慧楠的网名叫“姐就不怕’你耍流氓”,穆忻嫌弃:“大过年的用这种网名,只能昭示你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也得能动的起来……”郝慧楠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补充说明,“昨儿个在路上遇见以前的办公室主任了,多亏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为什么就我被发配到村里当村长。哎,我本来还纳闷呢,你说村长大小也是个得拿主意的官儿,又是这么矛盾深重的地方,让我一个女的来,他们还真好意思呀!敢情就是因为我不肯陪领导喝酒,屡叫屡不到,让领导生气了呗。我过年不送礼,白事不去帮忙,俗话说就是‘不懂事’。这种不懂事的人,除了被打发出去,还有什么用?可是我酒量又不好,又不是办公室治丧小组的,也不知道领导家在哪儿、礼要往哪儿送,更没想过一辈子在这皮地方工作,既然总有机会离开。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在这旮旯里装懂事,委屈自己呢?
穆忻看着屏幕没说话,她突然想起了陆炳堂,想起被陆炳堂握过的手、揽过的腰以及那些挑逗的话,想起自己能穿警服就坚决不穿便装、能打扮得朴实就一定不可以洋气的时光……她只是没有勇气告诉郝慧楠,自己后来终于看透了:原来,在酒场上,女人还真不需要是酒桶,而只需是一盘下酒菜。
“反正就是一群流氓,外加文盲,”郝慧楠又用聊天工具扔了一个地雷和一把滴血的刀出来,“你没见我们科长审阅过的材料里面都有错别字的。早先我还给人家指出来,你说我这不是脑残吗?其实就算错了,既然是科长审过的,天塌下也有他顶着,我何必充恶人?就算我要被牵连,那也无所谓,反正在这个破地方我也没打算官运亨通,完全没什么好指望的,不就该‘干好干坏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吗?不就是原来绿油油的青春啊、理想啊都变成干巴巴的脱水蔬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穆忻笑了,她想,自己的确是知道郝慧楠所说的这种感觉的。那是一种没着没落的滋味:你不知道目标是什么,不知道动力在哪里,不知道谁可以支撑自己,不知道向何处宣泄自己的委屈、恐慌、失落、迷茫……的确是要经历了才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煎熬,除了肉体上的苦痛蹂躏,还有精神上的无家可归。
“郁闷也没用,咱得赶紧复习,过完年可能就要报名参加今年的公务员省考了。赶紧考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点,”穆忻翻翻身边的台历,“还能复习两个月。”
“奋发图强!”郝慧楠又发个拳头来,“下了,张乐老发短信,烦死我了。,等我骂完他再来找你。”
一霎,头像变灰,穆忻看着屏幕笑了——张了,这还真是个执着的人呢。
也是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穆忻听见母亲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去开门。她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换上一脸喜庆的微笑往外走,然而却在看见来人是谁的刹那直接呆住了——她一眼就看见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褚伯伯、苏阿姨正和自己的母亲热烈寒暄。而褚航声站在一群人身后四下张望,在看见她那副傻呆呆的样子后,无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