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迷迷瞪瞪地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要说什么。她想坐起来,褚航声赶紧往前走两步,帮她拿个放在床尾的抱枕过来。
穆忻问:“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一路打听着上来的,我敲门了,见你没锁门,就自己进来了,”褚航声微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转身从包里拿出一瓶酒,“过节,怎么着也得庆祝一下。”
“过节?”整理了若干天的档案,穆忻已经对时间失去了敏感度,看他掏出酒瓶,再摸出几个印着“月饼”字样的小纸盒,才反应过来,“中秋了吗?”
“你都过糊涂了?怪不得自从回来就再没联系过,我还想着你好歹也会跟我说说近况,可现在看来,要不是我今天自己来了,你就是睡死在这间宿舍里,都不会记起我是谁,是吧?”
褚航声一边开玩笑一边用一个开瓶器仔仔细细开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拔开的一瞬间,屋里弥漫开一阵浅淡的红酒香。褚航声掏出两个纸杯,装了红酒,递一杯给她:“将就吧。”
穆忻苦笑:“你还真是将就……干脆菜也别热了,这天也不算太冷,将就吃吧。过节……不过就是个心意。”
她低头看看手里还印着省报LOGO的纸杯,抿一口酒,有浓郁的橡木香窜上来,弄得穆忻满脑子都是橡木渣子味。再加上纸杯的纸质气息一掺杂,这个落魄的节日倒也有些别样的风味。
褚航声把饭盒一一摆好:红烧排骨、蘑菇炖鸡、腰果西芹、拌菜心,旁边放个塑料袋,里面还装着两个三角形的面食制品,褚航声解释说这是“有省报特色的糖包”。
穆忻好奇,拿过一个来咬一口,没糖;再咬,仍然没见到糖的影子。
看见褚航声笑,穆忻终于也微微笑出来:“你千万别告诉我,咬第三口的时候,一不留神发现咬过头了。”
“你试试。”褚航声抬抬下巴,指一下穆忻手里被咬出一个大大月牙缺口的糖包。
穆忻再咬一口,终于有黏腻的糖汁喷涌而出——原来这是个肚子庞大的三角形糖包,虽然糖心距离表皮远一点,但内里的糖汁倒是不少,不知道的人因为前两口没咬到糖汁,第三口必然恶狠狠,于是也就中了招,像穆忻这样手忙脚乱地躲,防止糖汁滴到自己的衣服上。
褚航声乐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是因为穆忻的狼狈,还是因为终于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所以自顾自得意。他一边给穆忻递面巾纸,一边呵呵笑着道:“你看,这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糖包,告诉你随时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穆忻顿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有所指,只是笑一笑,一边擦手一边评价:“好吃。”
吃了满嘴的糖浆,再喝红酒时只觉得越发酸涩了。但红糖的气息和红酒的气息掺和在一起,竟然是一种奇妙的清香气。穆忻觉得红酒的口感越发醇厚起来,不知不觉就一杯杯喝了半瓶,喝到褚航声咂舌:“你如今的酒量,真是了得。”
穆忻自嘲:“进了公安,不对,是下了基层,还有不能喝酒的女人吗?在这里,只有酒量大小之分,没有男人女人之别。”
褚航声沉默一下,过会儿才喝口酒道:“那就离开吧,不喜欢,呆着也是憋屈。不过还有一年,再忍忍,凑够三年基层经验,就可以参加组织部的考试了。”
“你明知道那有多么难,”穆忻叹口气,继续喝闷酒,“百里挑一,看上去比例并不算太惨烈,可问题在于个个都是已经经历过公务员考试并且成功晋级过的人物,又都有基层经历,很多还是在基层专门从事文字材料工作。可你再看看我,两年了,不是在警校学摸爬滚打,就是接电话、整档案,我几时干过一点有意义的事?哦不对,我在市局帮忙的时候,也是想要好好磨磨笔头的,可是不到两个月就被遣返了。我婆婆……那真是一朵奇葩。”
褚航声用手里的纸杯碰一下穆忻的杯子:“其实你做的也是有意义的事情,你之所以觉得没有意义,不过是因为它用不着你之前学过的那些专业知识,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你身处险境,会不会觉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电话号码就是110?那时候,你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会觉得那就是天使的声音。”
穆忻愣一下,过会儿才微笑:“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就不要想以前了,以前的经历,是学历的资本或者学习能力的锻炼,但到底不是眼前养家糊口的凭借。人,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一边翻身后的包,拿出两本红皮书,“闲着没事儿看看吧,总不能真的到了考试时再复习,临时抱佛脚太被动。”
穆忻定睛一看,竟是《行政能力测试》和《申论》。
她若有所思又有些感动地看着褚航声,低声说声“谢谢”,然后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红酒并不辛辣,但不知为什么,似乎有酒精窜到鼻子里,激起眼底浅浅的水花。
冬天到来的时候,穆忻终于结束在组织部帮忙的日子,回到分局,等待时过境迁后的再次分配。这次恰逢谷清出差,段修才皱着眉头看手里的值班表,说:“市局刚好在轮训,咱们科所有人都要参加。这阵子缺人,你也排进来一起轮值吧。每次去两个培训的,台子上留六个人。眼前的值班顺序全部打乱,基本上每24小时一个班,然后只能休一天,有意见吗?”
穆忻摇头,没说话。
段修才拿出笔改了几个地方,把值班表递给穆忻:“对照着值班吧。”
穆忻接过来,看见自己的值班时间是从当晚七点开始,到次日晚上七点结束。孟悦悦已经去了培训基地,所以穆忻的搭档换成了科里除她以外唯一的副主任科员石晓峰。
只有三十三岁的石晓峰,已经从警十五年。
这是穆忻晚上值班的时候才知道的。石晓峰是个健谈的人,第一次搭档值班就一边接着报警电话,一边从自己在警校读中专时的经历开始讲起,好像一场个人报告会。
他讲自己如何在高中的班上考倒数几名,成绩不好,毕业考不上大学,只能考中专。体能不错,就考上了警校。十八岁毕业,进派出所当民警,九十年代初市里有了巡警,他又进了巡警大队。后来市局要搞“110”“119”“120”的三台合一,警力不足,他就被调进了指挥中心。到这时他已经干了十几年的警察,而当年在巡警大队手把手带过他的队长已经是分局副局长。蒙副局长器重,他在从警第十五年的头上,终于有机会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主任科员。听着虽然是虚职,但要知道在僧多粥少的公安分局,别说“副科长”,就一个“副主任科员”的虚职也是可以打破头的……
石晓峰舒口气感叹:“前阵子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们班当初总考第一名的那哥们儿也来参加了。当初都是我抄他的作业,而且他也是我们班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又怎样呢,还不是在批发市场卖文具?后来喝酒喝热闹了,他还跟我说‘没想到,这些人里面,还属你混得最好’。我一想,可不是嘛。”
他的那句“可不是嘛”,带着一点自豪,一点得意,一点扬眉吐气的畅快,让穆忻说不清楚心里的滋味。
不过好在石晓峰已经自顾自往下讲:“咱局以前,在你对象杨谦进来之前,也进过一个研究生,还是省大的呢。”
这次穆忻倒是有些好奇了:“是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谁会给你说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咒你,也就我这胆大的敢说,还得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种多心的人。”石晓峰笑呵呵的,穆忻顺势接过他扣过来的大帽子,只笑一笑,不再答话。
“那研究生来咱局后分在治安大队,来了没多久就辞职了,说是宁愿去他们老家一个没听说过的民办高校当老师,也不要当警察了,”石晓峰摇摇头,“这不是脑子不好吗?”
“为什么辞职?”
“说是嫌不自由,”石晓峰撇撇嘴,“还说他老婆在外企,赚得比他多,时间久了很没面子。当警察的晚上要值夜班,放假时间也不规律,又分在个穷山沟里——那时咱不还是县城吗?唉,反正一肚子牢骚。”
穆忻默然,心想:其实,自己也是这么嫌弃杨谦的吧?
“结果就是巧,前几天我去科技市场,遇见他了,你猜怎么着?”石晓峰看穆忻,当然也没指望她说什么,接着自问自答,“民办高校倒闭啦!他失业了,没办法,就去哪个培训学校教小孩电脑,哦对,他好像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计算机专业毕业?”穆忻叹口气,“如果咱单位把人家安排在网监或者技术侦察也算是发挥所长,治安大队……每个月统共也就需要他做一次数据整理的EXCEL表格吧?”
“你是说大材小用?嘁,其实他有什么才?好不容易写篇公安简报,开篇第一句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哎你别笑啊,后面还有一句是‘犯罪嫌疑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誓与民警共存亡’……”
“还行,没写‘在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穆忻点头。
“所以我就说,1念书有什么用?你没见现在社会上多少一毕业就失业的!现在的大学不行!教育理念、老师水平什么的,都不行!”石晓峰一边说一边摆手,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