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吓一跳,顾不上腹诽这话本身的粗鲁,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陈局,我不知道……我们在警校培训的时候没学过这个,我以为内网已经够保密了……”
“没学?”陈局更生气了,转头看谷清和段修才,“你们做领导的都在干什么!这么重要的知识为什么不普及?最基本的要求都不知道,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每周开例会的时候,我读过那么多转发公安部的文件,你们都有没有认真听?说了多少遍涉密材料不能走网络,你们有没有往心里去?每年全国公安因为各种无心的疏忽要开除多少人?!”
听到“开除”两字的一瞬间,穆忻“唰”地白了脸。
谷清也只能低声解释:“对不起,陈局,是我疏忽了……”
“这多亏还没误什么事儿,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局领导全都要撤职!”陈局努力压住火气,“回去写检讨,马上组织全科人重新学习保密条例!这件事情我压住,不会上报给局长,再有一次,你们都给我脱了警服回家去!”
☆、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2)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穆忻觉得难以置信:谷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仅仅因为同是选调生的个人经历?她和陆炳堂看起来私交不错,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见穆忻不说话,谷清笑了:“机关工作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点特别,就是在业务部门而言,拼的是技术也是经验。但不管走到哪里,有一点不会变,就是文字工作考验人,也成就人——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真正需要会写一手好公文的人。当然,这条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笔杆子练出来,将来无论是分局内部的竞争上岗,还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推荐考试,都有无限机会。”谷清的语气很诚恳。
“那个,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的。”穆忻觉得自己必须表态。而这个态度从骨子来讲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服从组织安排”,穆忻一边说一边想这应该算是公务员的标准口头禅吧——内心明明有千万种想法,但说在嘴上的,永远是这无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说了,你做好准备,下周去市局报到吧。”说完这句话,谷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辞。不过直到离开了谷清办公室,她都恍惚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她与谷清非亲非故,谷清犯不着额外照顾她,而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突出才能让谷清另眼相看。难道,让自己出去避难,真的只是单纯的“护犊子”?
这样想的时候,穆忻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一年多的警营生活改变了杨谦也改变了她——如同以前那个斯文含蓄的杨谦不见了一样,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觉与防备,随时随地。
与穆忻的反应一样,几天后,当市局指挥部研究室的借调函真正抵达时,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在这个时候,借调穆忻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帮助工作,而且还是与接派警工作相比颇有些业务差距的研究室,这是什么意思?
化解危机,将功抵过,还是转移视线?
体制内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这样的部门,无论在哪一级机关、哪个单位,都不是轻松的差事。相对于搞对外宣传的宣传部门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许更像是系统内的传声筒、参谋部。除了给领导写讲话稿、为上级单位报送调研材料,还要编发上传下达的《公安简报》,既鼓舞士气,也总结经验。谨慎自不必说,偏还有所有机关文字部门都会有的斟酌习惯——文章要创新,但不能太出格;表达要规矩,但又不能一成不变。种种要求限定下来,文字本身已经不仅仅是个游戏,反倒更像块磨刀石,来回磨去你大脑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锈迹。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来覆去修改文章就变成家常便饭,所以加班加点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这样的部门天生就重男轻女,只因为男人杂事少、体力好,方便榨取剩余价值。
那么穆忻沾哪条呢?
文笔好?
她来局里时间不长,写过短警讯,没写过长简报。
能熬夜?
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已婚妇女,谁敢指望她加班加点熬通宵?
有后台?
这个最有可能,因为虽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门,但好歹也是市局。业内谁不知道,所谓“借调”,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升的前奏,也因此基层就成为某些有背景的人们用来当跳板的地方。那么穆忻呢?这么久了不动声色,原来只是隐姓埋名、卧薪尝胆?
……
种种猜测,当然也有探头探脑的打听。干这种事儿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岗位够闲,百般无聊,局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毒辣的双眼: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男人升官,谁家孩子被老师请了家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效性还特别强,比狗仔队还敬业。
穆忻唯有苦笑。
她何尝不是蒙在鼓里——也或许她更愿意相信谷清是为了让她避一避风头,毕竟在给领导添了如此大的麻烦之后还在领导面前晃悠,这本身就是在冒险。而另外一种揣测,关乎陆炳堂与陈局、谷清之间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会害怕。
到最后,穆忻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着镜子里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时常上案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拨不通电话的杨谦,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难道还怕魑魅魍魉?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杨谦不在身边,也决不能失了底气!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几天后,穆忻大义凛然踏上了去市局报到的路。只是万万没想到,跋涉了几十公里总算进城后,居然在市局门口又遇见了褚航声?
这世界真小。
穆忻这样想,却没说话,只是站在大门口看着褚航声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身影。她一身蓝色警服,警容整齐,他一身休闲装,是记者的随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时,并不突兀,反倒有亲切的和谐。
也或许,心里安宁,景致自然就生动起来。穆忻想。
“你来办事?”褚航声话里有并不掩饰的惊喜。
“我借调来帮忙,一个月,说是会在这附近解决住宿问题,午餐在市局餐厅,有补助。”食住行,已婚妇女总是考虑些最实际不过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