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一副开玩笑的语气,段修才也不知道下面该接一句什么。只能把警讯甩到穆忻桌上,嘱咐一句“重写”就转身出了指挥中心大门。穆忻从监视器上看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一路喷着浓烟驶离公安局,又出现在两条街外的十字路口,这才转头问孟悦悦:“老段这是去哪儿了?”
“估计是去给老婆娘家亲戚帮忙了呗。你没见过老段的老婆,母老虎一枚!科里聚餐,从来都得电话查岗,生怕他是跟小姑娘单独在外面吃饭。估计这是老婆下命令了,让他去找人帮忙盯着早日破案。”
“那也不至于这么……火冒三丈吧?”其实穆忻想说段修才“逮谁咬谁”,想了想,还是咽回去。
“谷科长毕业了,下周开始正式上班。估计老段心里郁闷,”孟悦悦终于还是抗拒不了内心深处对于探索和传播领导八卦的永恒追求,“其实老段也想被推荐到省委党校读研究生,可是没办法,人家规定只能推荐正科以上去读嘛,老段是副科,铁定没他什么事儿。我怀疑他现在想起这事儿就窝火!”
“我觉得谷科长是个挺好相处的人。”穆忻回忆一下谷清其人,虽说接触不多,但因为每到省委党校放寒暑假的时候谷清都要回分局上班,所以基本交道总是要打的。
“那当然。其实我挺喜欢跟女科长混的,至少都是女人,有些事情能互相体谅。上次我痛经,真要痛死过去了,谷科长二话不说就让我回家休息,她自己替我接了半天的电话。这要换到老段身上,就算最后让你放假回家,他也得多少刺挠你几句,难为你一下才肯放行。我就不知道他怎么那么不通情理呢?哎你说反正要准假,痛快卖个人情多好!非得画蛇添足,不招人待见才心满意足……”到底是小姑娘,孟悦悦一抱怨起来就没头了。
穆忻不知道要对小姑娘的这些感慨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凭良心说她很想跟孟悦悦一起发牢骚,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这是秀山,是人生地不熟的秀山,是她总有一天要离开的秀山。她很清楚她既然对此地一无所知,那么就不能落人口实。“不说他人一句坏话”,是她来此地之前杨谦告诉她的求生之道。她表示赞同,并牢牢记住。
☆、第三章:似是故人来(2)
救她的是关键时刻手机响,穆忻看看人名,微笑着接起来:“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
“你真会说,我在这穷乡僻壤等了快两年总算等到你这倒霉孩子来陪我,我不想你还能想谁?”郝慧楠的声音里也带着笑,“今天是白班还是夜班?我请你吃饭。”
“白班,晚上七点下班,你能等得及?”
“等不及,”郝慧楠也真实在,“明天吧,明天中午来我们村儿,我请你吃饭。”
“你们村儿?你不是在镇政府?”
“哦,对,我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本人于一周前正式成为俺们四丁镇大丁家村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过去一周过得很是风雨飘摇,本想今天请你吃午饭捎带听我诉苦,不过你没空,那就改天吧。”
穆忻觉得这消息匪夷所思:“你不是在四丁镇政府吗,怎么又去村里了?”
“一言难尽,”郝慧楠叹息,“简单地说,就是村里两派争斗,都想当村党支部书记,贿选、冷战、上访……所有招数都使尽了,天天斗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镇里实在没办法,决定临时空降个村长过渡一下。大约领导们觉得镇政府办公室里也就我这么一个废物,与其占着办公桌浪费资源,还不如来发挥余热,所以顺水推舟把我给发配到这儿来了……哎中央台不是报道过类似的事情吗,当时我还当故事看,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哪有比生活本身更惨淡的故事哟……”
“废物?”穆忻哭笑不得,“你好歹也是本科毕业,按理说得算是镇政府里有限的几个高学历人才吧?”
“都毕业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悟明白,‘高学历’跟‘人才’有个鸟关系啊?”郝村长粗犷地冷笑,“你还是研究生呢,不也得来县城里当个小民警?学历帮上你什么了?是能让你更具有领导才能,还是能让你写一手锦绣公文?我看这学历半点好处没给我,反倒尽给我添乱了——你没见每个月十号发补助的时候,就因为我大学毕业直接评上了科员,不像他们都是从办事员熬出来的,就恨不得每月一次奚落我,说什么‘大学生就是好,刚毕业就跟我们工作好多年的拿一样的钱,我这些年的班算是白上了’,哎你说一级工资才差几十块钱,他们至于每个月雷打不动找我麻烦吗?还真当自己是大姨妈啊?我都恨不得拿块卫生巾拍他们嘴上!”
穆忻憋不住地笑了,刚才被段修才气得不轻的情绪顿时得到缓解。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晦气的,反正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得来上任,还是得自得其乐才行。我跟你说我这一周来最大的成就就是发现我们村口有家小店的炒鸡不错,你哪天有时间过来,我请你吃。”
“明天吧,明天中午我去找你。”
“那行。你来的时候给我从你们局隔壁那供销社里捎几包微波炉爆米花,这东西太先进了,我们村里的超市买不到。”
“大姐,人家那不叫供销社,人家明明叫‘联商超市’,好大一间呢……”
“别以为换个马甲我就不认识它了,两年前我刚来的时候那就是县供销社。赶紧的,不多说了,你下班别忘买爆米花。”
郝慧楠说完就挂断电话。穆忻收了线,坐在桌前,想想郝慧楠,再想想杨谦、想想自己,突生很多感慨——或许,人生的确是段未知的旅程,当你陷入绝境时,一条不显眼的羊肠小道都会被你感激地认定为是救命坦途;可假若有两条同样金光闪闪的道路摆在你面前时,抉择的煎熬竟是丝毫不亚于无路可走的纠结。其实,你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因为没有尝试另外一种人生,而在此后的道路上犹有不甘。
人总是这样,或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穆忻想,从这一点来说,郝慧楠比自己强,因为郝慧楠在适当的抱怨之外,比穆忻更能时刻寻找生活中的安慰,哪怕只是一家村口的炒鸡店或是“供销社”里的微波炉爆米花。
第二天中午,穆忻如约踏上去大丁家村的公交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认识郝慧楠的过程,似乎也总是处于慌不择路或悔不当初的节点上。
那是大三那年暑假,考研辅导基础班里,穆忻和郝慧楠的座位恰好挨在一起。盛夏,满礼堂的学生都跟着京城来的大拿们学英语和政治。那一大屋子人挤在一个空调十分不好使的礼堂里时,空气也越发黏腻起来。于是各种解暑设备闪亮登场——坐在穆忻前面的女生拿着一个手持式微型电风扇,右边的男生揣着一瓶带冰块的矿泉水,只有左边的女生最奇怪,她似乎屁股被针扎了一样时不常地晃一晃,偶尔还半抬起身子,伸手到座位上摸一摸……穆忻一边听着无聊的时政分析一边偷偷看左侧的女生,直到对方捕捉到她好奇的视线后,愣一下,笑了。
只见刚才还在左晃右晃的女孩子从屁股下面掏出一个软软的小垫子,低声跟穆忻抱怨:“昨天买了个水垫,说是坐着会比较凉快。我看这家比别人家便宜五块钱,就买了,结果好像有点漏水呢……”
她一边说一边趁众人都奋笔疾书的时候再次抬起身子,侧过去给穆忻看:“帮我看看,是不是漏了?”
穆忻惊讶地沿着面前女生修长白皙的腿、挺翘紧致的臀,一路看到蓝色牛仔布超短裤后面正中间那一大团水渍……假冒伪劣产品害死人啊!
结果,那天,穆忻旁边的女生就一路背着手、拎着穆忻用来装资料的大塑料袋,貌似若无其事地拐进了艺术学院——那是距离辅导班所在地最近的一间学校,好在穆忻还是那里的学生,能借给这个叫郝慧楠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一条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裙子穿。之所以说是不伦不类,大抵是因为这个明明有一副姣好身材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基本就没穿过裙子。可穆忻的长裤对中等身材的她来说又有点太长了,所以只好一路别别扭扭地扯着借来的裙子往校外走。一边走一边给穆忻讲自己要报考的那所学校在上海,自己属于跨校、跨专业、跨地区的“三跨”考生,考不上是常态,考上了是变态……
穆忻一听就乐了,问她:“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工作吧,不想复读了。这复读就等于失业一年,以后就算考上,也不知道几年后的就业形势会不会还是一片惨淡,”郝慧楠那时候就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我们学财会的,若是肯去小公司做个会计,总不至于一分钱赚不到,反正是个企业都得有财务吧。”
穆忻点头,内心里其实很羡慕郝慧楠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因为她不知道,如果考不上研究生,也进不了相关的设计公司,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好在,上天终究是眷顾她的——半年后,在穆忻又参加了考研辅导提高班、冲刺班甚至押题班之后,她考取了本校研究生,得以继续喘息三年。
只可惜郝慧楠落榜了。随后的两年里,她先是进了一家台资公司,却因为上司性骚扰愤而辞职;又进了一间物流公司,被琐碎的账务甚至是加班理货搞得头晕脑胀;这中间又考了一次母校会计系研究生,再次落榜;考了两次中直机关公务员、一次省直机关公务员和一次市直机关公务员,皆落榜;去两家事业单位应聘,被告知只能算“合同制”,因为最近没有“事业编”的名额……漫漫一条求职路,走到最坎坷艰辛的时候,郝慧楠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放弃与不放弃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都是走投无路,都是不得已的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