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拿我说事儿,说你自己。”芳菲替亚宁扯了下衣袖,瞪着眼说。
董亚宁微笑。
“你专门知道我心里想啥呢,鳖羔子。就芳菲?”董贤贵瞅着亚宁。已经走到了外面,李晋在车边等着了。
“是是是,不止芳菲。”亚宁笑着,低了身子。爷爷身量高,他这样一服低,立刻显出了几分谦恭,说:“您倒是说,除了这,还想要点儿啥?”
董贤贵看了亚宁一会儿,抬手拍拍他肩膀,说:“没什么想要的。已经收了一份大礼了。”
亚宁仍低着头,有那么一会儿,动也不动的,定住了似的。
“生日不生日,寿不寿的,你们都忙,不用管我这些。我就走的。”董贤贵说。
“不是都休渔了嘛,又不出海,急着回去干嘛?”董亚宁缓过来,问。
“休渔是让鱼休息,人不能老休息。人休息久了不就长锈了嘛?我来看看你们,放心了,会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补补网呐,修修船呐,一天天的,事儿海多了。”董贤贵掰着指头给亚宁数。
“得,得得,我回回听您说到这些就头疼,就您那船,我的爷爷呐,别修了,修也是白费钱。咱换艘新的成吗?换了,我给您换最新最好的——发动机,要德国造,大马力……”董亚宁还没说完,脖颈上就挨了一记,“唉哟,爷爷,您真舍得打呀。”
“个鳖羔子。”董贤贵没好气的,“那船说换就换呐?那你奶奶和我一辈子挣下来的!什么德国造荷兰造,赶得上我们北海造实惠啊?还有你那什么破玩意儿,意大利造的,上去一趟,穿什么鞋还管我,稀罕呢!去去去,跟你没话可说。"
“那我可走了啊。”董亚宁微笑着,看爷爷生气的样子,倒觉得从心里往外的轻松些。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爷爷依旧背了手、瞪着眼睛——穿的是洗的都跳丝了的T恤衫,就是一副田间地头随地一蹲便抽一袋旱烟的老爷子,那晒的发红的脸膛、骂起人来十足的中气,身体还真健康——见他回头,眼睁的更大些,嘴里说着“还不快去,弄的跟国家领导人似的”,这么关心的话,说出来仍是呛人。他笑笑,跟芳菲说:“菲菲,你送爷爷回去啊。爷爷,我先走——没我同意您可不准走,真的!”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车窗玻璃暗暗的,从外面应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还是微笑着,对着爷爷站立的方向,轻声问开车的李晋:“杨东方到了没?”
李晋回答:“在路上。再有一个半小时也就回来了。常务董事们,除了两位在国外回不来的,都确定能出席。”
董亚宁手臂撑在车窗边,脸上的微笑一点点若潮水般退去。
“李晋。”他开口。
“是。”
“空调开大点儿。”
“您热?”李晋问。手按在按钮上。车子里温度适宜。
“冷。”董亚宁说。他看着窗外。
车内温度在迅速上升……
“没他同意我还不能走了,反了他了。还给我换船,烧的哟!当我老土,不知道呢,送我件衣裳,能换一条我那船?”董贤贵自言自语的,忽然对芳菲说:“你们就蒙我吧,蒙我。出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
“爷爷,我们哪儿敢啊。再说您是说蒙就能蒙住的人嘛?”芳菲忙安抚爷爷,“您怎么知道哥送您的衣服那么贵?”
“上回,金戈儿说漏嘴了,我才知道。”董贤贵扯着自己身上的T恤,说:“这是你送的,这件能换个啥?”
“佟金戈说的?那他没说我哥还地摊儿上淘货冒充名牌儿,连他都差点儿错认了?您就当笑话儿听听吧,这种事儿我哥常干。”芳菲笑着说。
董贤贵被芳菲说的,撅了嘴,抹了抹下巴,问:“那菲菲啊,这些先不说,有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 (十三)
芳菲歪着头,撒娇似的搂着爷爷脖子,低声说:“您要问的这事儿,我分析不透。让我哥自己个儿跟您好好儿分析,成不成?”
阳光穿过枫叶,细碎的光影笼在祖孙俩的身上,彼此看到的都是斑驳的影子。
芳菲心里有些乱糟,一股说不出的七上八下的感觉,随着哥哥的离开越加的严重起来。她搂紧了爷爷的脖子,仿佛这九旬老人被无数惊涛骇浪扑打过的硬朗的身躯,是她浮在海面上抱住的一截浮木,在起伏不定中让她有片刻的宁静和安稳。
“你跟亚宁那小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你就帮他瞒我吧。”董贤贵对孙女还是宠溺些。芳菲这样一撒娇,他便心软。想到刚刚那个棉花糖般柔软甜糯的孩子,心就更软些。
芳菲当然知道爷爷这样子,全赖刚刚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依着哥哥的意思,不单是他不要见Allen,连带着家里人谁也不准再见Allen的。可世上的事,哪能都依着人心走。就像这次逆了哥哥心思的意外,让人觉得幸福。哪怕是极少极少的。
“湘湘现在在北京吗?”董贤贵问。
“不在。您干嘛?”芳菲警觉的反问。
董贤贵说:“问问。”
“问这干嘛?”芳菲追问茆。
“那你这么紧张又是干嘛呢?”董贤贵也反问。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芳菲,让芳菲哑口无言。“你不用怕。我连他老邱家的门儿都摸不着。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不先问明白了,去讨没脸嘛?我越琢磨越觉得这里头曲里拐弯儿的道道儿多了去了。”
芳菲脸红了。爷爷这么讲,或许是无心。她却是知道,细究起来,谁去找湘湘,都是讨没脸吧。她看着爷爷,讷讷的。但爷爷应该是例外的吧,芳菲想。她眼圈儿也有点儿发红,急忙的想要摆脱这种尴尬,就问:“我送您回去吧?”
“你不是说亚宁很快就回来?我在这儿等着他。”
芳菲再次哑声。
董亚宁这一去,恐怕是不能“很快”回来的。
她不能硬撵爷爷走,又被董亚宁交代了,不准跟爷爷交实底儿,一着急,绯红的脸上就一层薄汗。她掩饰的微笑着,不住的擦着鼻尖蚊。
董贤贵问:“我在家的时候,这阵子闲言碎语没少传到我耳朵里来。要不我稀罕你们这大京城呢,我在家里蹲着不挺好么。怎么你三叔一直不见人影?我琢磨着在家见不着他,在这儿该见着了吧,还是不见人。你看着他了没有?”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摸出一只老旧的手机来。拿远了看看,一个未接来电没有。“还有你爸,忙什么呢?你跟我说说,我倒是能见着这两个人不能?”
“爷爷,他们确实脱不开身。”芳菲解释。其实她母亲也没见爷爷,但是爷爷从来不挑媳妇的理。
董贤贵长长的寿眉抖了两下,眉下那对眼睛注视着孙女。
芳菲在在爷爷的面容上,能看到父亲、叔叔和哥哥的特征。这些遗传特征在爷爷的脸上是布满了皱褶的,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的是哥哥的脸。她忽然觉得这两张面孔重合了。目光是一样的犀利敏锐,让人心里那点慌乱会不住的扩大。
还好她早预料到会这样,于是笑着,再次勒着爷爷的脖子,说:“不过他们再忙,还敢不来拜见老寿星?”
董贤贵被孙女摇晃着,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着她。
芳菲笑嘻嘻的,说:“刚还跟我哥说什么,马上回老家去,这会儿露出老狐狸尾巴来了吧?明明就盼着一家人都团聚在一处儿,吃一碗您的寿面,干嘛嘴上说不想?告儿您啊,时间久了,他们就真当您不用了。不肖子孙也就是这么给惯出来的。”
董贤贵被芳菲这么打着茬儿,指了指旁边被董亚宁临走时说了句“蹲这儿别动”便真的不动的蹲着的旺财,问:“这家伙能在这儿等着?”
芳菲愣了一下,才笑道:“爷爷您可真是……好吧,我陪您在这儿等哥哥回来。”
日影西斜,天色渐渐的晚了,芳菲和旺财各据一边,陪在爷爷身旁。
董贤贵一烟袋锅子接一烟袋锅子的抽着烟,直到那袋旱烟下去半袋,也没再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芳菲也不时的看看表。
董亚宁离开的够久的了,可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这让她不安。
她借着去卫生间,抽空给董亚宁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董亚宁此时正在会议室里,目光若点兵似的,从自己最左手的一位董事,一一的望过去,直到最右手的一位。这次的临时董事会召集的颇为紧急,还好会议上讨论的事项很顺利,这让他觉得轻松些,于是从进了这间办公室开始便很严峻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甚至有一丝微笑浮上嘴角。长久的沉默让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凝重,他说:“散会吧。”
没有像往常一样,散了董事会,例行的便是一起找合适的地方大伙儿聚一聚,吃喝玩乐一番。董事们分别跟董亚宁握手,鱼贯而出,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刚刚通过决议接任永昌总经理之位的杨东方。董亚宁对坐在身旁的杨东方微笑了下,说:“东方,永昌的挑子,我撂给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