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亚宁在车里吩咐了一声去养和医院。
他跪姿在屹湘的身边,紧握着她冰凉的手。将她固定住,尽量减少她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
他觉得自己仿佛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的样子简直完全变了——发髻束在脑后,她这样躺着,头不得不歪在一边,一定很不舒服,于是他伸手,给她解开发髻。发丝柔软,沾了汗水,黏在他也汗湿的手背上,他的手停在那里,轻轻的,给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只是短暂的细微的纠缠,这发丝仿佛缠上了他的心。
右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好像脖子一侧也有些红肿。
饱满光洁的额头,此时看起来有些灰暗,因此那额角的伤疤,便呈现一股惨淡的色,不住的在他眼里晕开、晕开…杰…
董亚宁守在病房外,听着里面医生护士在忙碌,在他们出来之后,他问:“怎么样了?”
“脸部、颈部和身上几处软组织挫伤都是安全气囊弹出时撞击导致的,会有头晕和恶心的征兆。另外病人长期精神紧张,身体部分机能有些失常。需要静养一阵子,补充下营养。”
“她还有什么问题嘛?”他留意到她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那散乱的目光和骤然紧张的面孔,让他看了心惊。
“目前来说没有大碍。就是别刺激她,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情况稳定下来,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吧。”
董亚宁谢过医生。
随后护士出来,小声说:“醒了,进去看看吧。”
董亚宁人还没有走进病房,就见屹湘已经挣着下了病床。
药水袋和架子被她带着猛烈晃动,看到他,她回手便要拔针。董亚宁一巴掌拍过去,连她的手带针管,一下子都摁在床沿上,她身体失去平衡,跟着倒在那里。也许是眩晕接踵而至,她闭了下眼,并不动,只是猛猛的喘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然也是耗着巨大的力气。
“你是真想死?”他低声。
戴着护颈的她,脖颈纤细,瘦到露骨露筋,真是要撑不住她的头了。
他记得从前她总是很有些胖嘟嘟的,捏上去,指头总滑腻腻的,常笑言她是杨妃,惹她恼一下,却不知怎么的,她就成了赵飞燕……他低头。她的鞋子早在送进来的时候就被护士脱掉了,此时光着脚,将将的够着地面,地面冰凉……他抬手便将她的腿脚推上去。她竟也一动不动的,姿势别扭的歪在病床上,脆弱的瓷雕似的。一碰,就会碎掉。
他就不敢再用力。只是靠近她,身体在床边形成一道屏障,若是她倒了,随时可以护住她……
屹湘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里的。
可是不走出去,她又要怎么样?
董亚宁看着她那攥着床单的手在痉、挛,手上的颜色简直跟床单一样了。因为刚刚大动干戈,输液管里有一截儿呈现血红色。
他说:“你老老实实的,别动。我不碰你,也不问你任何问题。”
他知道她在怕。这么激烈的反应,未必不是怕跟他面对面的对峙。
自从上一次……他已经知道,她害怕这样的对峙。
怕他。她竟然怕他。
董亚宁想过无数次的她可能对他的态度,当然有“怕”,但那绝对不是眼下他理解到的这种。
她果然不动。
那截血红色的液体在慢慢缩短……
“今天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他站在床边,她的头发散乱着,他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样子。
“叫潇潇来接我。”她说。
“……”他静默着。
“叫潇潇来接我!”她用仅剩的力气叫着。眼前再次发黑,终于撑不住倒在床上。
董亚宁将她慢慢的扶好平躺着。
他说好,我让潇潇来。
屹湘耳边听着他说话,知道他就在她身边,声音却忽远忽近的,似乎是幻觉,她听到他笑,笑着问湘湘,我跟潇潇以后谁跟你近啊?谁啊?谁?
谁……
董亚宁眼看着屹湘眼角滑下一滴水珠来。
他转回身去避开了。
清醒的时候,她一滴泪都不掉。
他出去,到护士站借了外线电话。潇潇的号码他倒是记的清楚,几下便拨出去了。潇潇听到是他,停了下才问什么事。就是这短暂的停顿,他直觉家里是一直在等着湘湘的消息的。是啊,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没消息回家,而她的电话,显然是打不通的,那辆小车,外壳子倒挺结实,配置还是不行……他捶着护士站洁净的台面,说:“湘湘出了点意外,现在养和。你过来接她?”
潇潇不知是被这个消息惊到,还是怎么,有那么几秒钟,他并没有接话。
“潇潇?”亚宁再叫他。潇潇的反应有些异常。
“好。我马上来。”潇潇挂了电话。
亚宁站在那里,拿着话筒,半晌才放回去。
护士对他微笑。
他回了一个笑容,说:“谢谢。”
“不客气。”护士低了头做事。
“她……病房里缺一双拖鞋。”他说。
“病服和拖鞋刚刚已经送进去了。”护士小声说。看着他,微笑,“还有病院提供的夜宵。董先生去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吧,需要什么随时按铃通知我们。”
“好。谢谢。”他说着转身。
“董先生。”护士叫住他。
他回头。
“别太担心了。”护士的微笑里有关心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打量了一下这里。最好的私人医院。其实比起外祖父常住的病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总是对医院没有好感。即便是这样,内饰色彩都极力回避普通医院冷色调的地方,也没有。医院,总让他跟生离死别联系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五)
他走开了.
病房里多了一台餐车。不锈钢罩子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床尾小桌子上放了黄色小碎花的病服,床下正中央摆着一对同色同质的棉布拖鞋。
他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拿起那对拖鞋。
翻过来看看,恰是她的码。
拖鞋柔软极了,拿在手里,似没有重量,穿在脚上,一定很舒服。
她不喜欢硬硬的鞋子。什么样的鞋都要柔软跟脚的。她脚上的肌肤柔嫩,最经不起不合脚的鞋来磨。偏偏早前爱玩爱跳舞,也有那样的时候,为了一场舞会,穿了新舞鞋,磨的脚破了一点点皮,还要对着他发脾气……那是何等的骄纵。只对着他一个人的骄纵。生生的要他说出一句来:“邱湘湘,你这就叫恃宠而骄,懂吗?”
懂和不懂,有什么关系廓。
他愿意。
她伤了脚的时候,倒是肯老老实实的在他臂弯间。
从幽静的街上,到宁谧的公园里,她被他抱着,慢慢的走。她的舞衣垂垂缀缀,身上香香的,那是为了舞蹈时更迷人设置的香氛……他们也不说话。他手臂酸了,她却睡着了。
醒过来见还在路上,却又要埋怨他:“怎么还没有到?阿笨,你又走错路?”
是的,走错路了。绕了几个圈子,还没回到她的住处。
她手指尖钻进他的耳朵眼儿,笑着,说:“阿笨、阿笨,说了多少回,先怎么走再怎么走,你偏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杰”
他装着生气,叫道:“再说我笨,我就把你扔这儿!”
“有本事你就扔,扔了我,你连酒店都回不去……你那口烂英文,警察都不知道该送你去哪儿……哎哎哎!”她也叫,因为他果真听了她的话,把她扔在了路边的草地上。铺了一层厚厚黄叶的草地,秋夜露重,颇有些潮湿难耐,她抓了叶子掷他,“你还真扔啊!”
他掐了腰站在那里,看灯影下她的样子,明明是想笑的,可是脸绷着,说:“不准再说我笨。”
“就笨!笨死了!”她踢腾着。亮晶晶的高跟舞鞋被踢开,陷进黄叶里。她人也索性倒在厚毯子似的黄叶中,仰着头。以为她要耍赖撒泼让他再抱着,却不料她沉默良久。怕她又睡过去,又还要继续装着不高兴,就伸脚踢踢她的小腿。就听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伦敦的夜晚,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伦敦的夜晚,安静的时候很多。只是对她来说,少了些吧,她的夜太深太精彩。
他也仰头。
“喂……”软绵绵的声音,“阿笨……呀!”她惊叫。
他急忙看顾她,单膝撑在地上,“怎么了?”
“抽筋儿……”她嘶嘶的吸着凉气。
“让你跳舞跳不够!”他握了她一只脚,抵在膝头,给她掰着脚。
过了一会儿,她活动自如了,忽的又笑起来,踢他。
“你干嘛?”他没好气的。
“痒……”
他松了手,慢吞吞的说:“怕痒啊你?”
“嗯……喂你干嘛?”她笑着叫起来,被他呵痒,实在是痒不过,急着要打他,可是又没有力气。两个人滚在黄叶地上,沾了一身的碎叶子,尘埃扬起,被露水拍下,还是有点呛人,都咳嗽着,眼泪汪汪的,面对面,又一起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