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明留纸条给林立夏,约他清晨到西山上的那片小树林见。林立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并不见脏的头发,又认真地用水冲了好几遍。他神清气爽地去赴约,人见到他就问:“这么精神,去吃肉呢?”林立夏打着哈哈,笑嘻嘻地说:“哪能,狼多肉少,轮不到我。”他来到约会地点,见许明明已经在那里等他,他一看表,时间刚刚好,她的眉毛上结出了些露气,说明她到了有一会儿了,她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他对她出人意料的行为感到由衷地感激,她要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好,他就觉得感激,好像她是在施舍给他的好,他何德何能去消受。他温柔地看着她,说:“找我这么急,出了什么事?”许明明忸怩着不好意思说,一直用脚尖去钻泥土,林立夏说:“说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许明明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头缓缓地低下去,“独茅根”搭在一边肩上,看上去倒有几分的羞涩,忍不住在心里临摹它。她说:“其实,是有那么一件事情。”
“你说。”
“听人说,你有好多的书。”
林立夏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是想向他借书。当然不是“毛选”之类的。他说:“是的,你想看哪一本,我借给你。”许明明抬起头来,回过一些脸,说:“哦,我前两日,把《毛泽东选集》给弄丢了,你能借我看看吗?”林立夏一手抱胸,—手摸着下巴上刺手的胡楂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那还不简单。” “那还不简单”,那是他的口头禅,再困难的事情,在他看都稀松平常,总有解决的办法。“只是,”他又说,“你还要不要《安娜.卡列尼娜》,或是其他的,这样的书我有一堆,说不定你会喜欢。”许明明回过身子来,把食指压在他的唇上,警惕地看看四周,说:“嘘,你小声点。”林立夏拿下她的手,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许明明问:“为什么?”林立夏说:“因为我冥顽不灵。”许明明没有注意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林立夏把书借给她,她把它藏在枕头套里,夜里才敢拿出来看。看的速度很快,怕夜长梦多,两三天就一本,没多久,林立夏的书就被她看完了。书一看完,许明明就感到空虚起来,整天对着大片的麦田做白日梦,偶尔想起“安娜”或是“亚瑟”,会大把大把地掉眼泪,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却越发地哭得厉害。她被陷在广袤的孤独之中。只有林立夏可以理解地。林立夏说:“过几日,我再跟别人换几本来。”许明明满心期待,毎天上工,总是可以经过他的田里,像是在等远方来的信。
终于有一日,林立夏不负所望,带来一本手抄本的小说,名叫《满山野花香的年代》,许明明没听说过这本书,问:“谁写的?”林立夏说:“一个不知名的作家,刚跟向阳村的小李换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就给你带来了,知道你急着呢。”许明明接过书, 把书摁在心口,说:“我—定快些看完。”林立夏连忙摆手说:“不急,慢慢看,漫漫看。”但许明明没一天就看完了,把书还回来的时候,抱怨这小说写得乱七八糟,并用红笔圈出了好几个错别字。她说:“这作者水平也太次了吧,和托尔斯泰比起来,实在是拙劣。”林立夏尴尬地笑道:“也许是个新人,我们得给他机会。”许明明赞同他的说法,离开时不忘嘱咐他下次再换几本来。
许明明后来从林立夏那里读到了《河边树》《我的父亲叫马由》《天堂没有出口》《最后的爱》,等等。她发现每本书都是不同的作家,却是同一种风格。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样。她实在不知道是谁在模仿谁的作品。她和林立夏讨论过,这些小说的作者会不会是一个人。林立夏思考了会儿,郑重其事地说:“我也发现了,完全有这个可能,他用不同的名字发表作品,也许是想不引起谁的注意。”许明明歪着头想了想,说:“有道理。”
许明明去赶集,正巧碰到了向阳村的小李,她向他狂奔而去,想问问他是否对那些小说的作者略知一二。她把小李拉到一边,问:“你换给林立夏的那些小说,是从哪里来的?”小李先是一楞,
然后一拍大腿,说:“好小子,原来那都是写给你的呀。”许明明没明白,问:“什么写给我的?”小李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凑近许明明用手掩着耳朵说:“那些小说,都是林立夏自个儿写的,老让我帮他想内容呢,我哪想得出什么来,把我整得好苦。”许明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问:“他写来干吗?”小李一副很无语的表情,叉着腰说:“你别仗着人长得漂亮就这么不识趣,他还不都是为了让你开心,书就那么几本,一早被你看完了。”许明明的脸上迅速闪过一抹笑,转身离开时把手甩得很大。她是打心底里感到快活。
她推开林立夏寝室的门,他与另一个男生住一间房,那男生这会儿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像是个日夜操劳忧国优民的领导干部,每写几个字,就顿一顿,略微抬起下巴来想一想。许明明站在他的身后,不忍心打扰他,就站了老半天。 林立夏写不下去,把笔往桌上一甩,双手撑在脑后,呻吟了声:“要死人啦。”他仰起头来,见许明明倒立在眼前,立即蹦起来,说:“你怎么来了?”许明明背着手,低低一笑,说:“我来看你写得怎么样了?”
“你都知道了?”
许明明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林立夏羞红了脸,嘀咕道,“肯定是小李出卖了我。”
“不,”许明明把“独茅根”搭到胸前来,把玩着它的尾巴,说,“我一早就知道了。不拆穿你,只是因为,还想继续看下去。”
“有什么好看的。”林立夏转过身子,把本子一合,显得有些生气,说,“你一早该拆穿我,不然今日也不会闹笑话给你看了。”
许明明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说:“放心,我喜欢迷人的把戏。”她想,还等什么,就是他了。
许明明和林立夏去登记结婚,队里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许明明那么美,林立夏那么痞,怎么他们俩结合在一起来。有人就站出来说了,美女怕朽夫,这句话可真不假。说完他跳上一个髙台,振臂一呼:“兄弟们,我们要向林立夏同志学习,学习他不要脸不要皮的精神,争取到更多的女同志。”台下的人纷纷鼓掌,为他喝彩。公社书记阴着脸走过来,指着他说:“你小子给我下来,造反了你。”
许明明的父母从上海给她寄来了腌腊猪头肉、香肠、粉条、木耳、红枣等食品,供她和林立夏请客用。许明明要他们也来参加婚礼,毕竟他们只有她这—个女儿,错过了,将是人生中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们却以路途太远、耗时太多、单位批不了那么长的假为由推脱了。许明明知道,她的父母虽寄来了如此丰盛的食物,其实心里还是无法接受林立夏,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不是上海人。上海人的心思,外面的人总捉摸不准,他们觉得最要命的事情,其实别人根本不然。比如林立夏从来没有想过去上海,混个上海户口什么的,纯粹只是打心眼里爱着许明明。婚宴那天,因为许明明的父母没有到场,总觉得缺少正式感。
007 >>>
苏九久跟颜子乐回了家,颜太太抹着眼泪迎出门来,搂着苏九久说:“我可把你盼回来了。”她抱过未宛,亲个没完,颜先生拉开她说:“该我了该我了。”颜先生用手捧起未宛的脸,端详了半天,说:“是她,一点也沒变。”未宛也不反抗,任他们摆布,只是用别在衣服上的手绢去擦脸,好像嫌脏一样,把全家都逗乐了。颜太太握住苏九久的手,谆切地说:“两个人,要维持一段婚姻,就像唐僧上西天取经,也是要经历好多的磨难,才能最终走完这辈子。吵架、闹别扭,甚至打架,有时候火气一上来。都在所难免,但就是不能离家出走,一走,两个人就变成一个人。就像一双筷子只剩一支,使不动,家自然也就散了。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给我说,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啊?”颜子乐搂住苏九久的肩膀,凑到苏九久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苏九久低下头“嗯” 了一声,她想,这才算是正式地进了他们家的门,因为颜子乐说:“一切都重新开始,好不好?”
晚上,苏九久把孩子安顿睡下了,和颜子乐的父母互通了晚安,回到房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太久没有跟颜子乐睡到一起。突然有种莫名的尴尬,或是陌生。她收拾带回的行李箱,当初她也是带着这么一只箱子来到颜子乐家,两年过去了,东西一样没多,心是空落落的。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挂进衣柜,皱了的角她用手扯住两边试图把它拉平;她把未宛的奶瓶反复地洗洗烫烫;她打电话给亲朋好友说回来了,把别人说得—把鼻涕一把泪,就是无法把漫长的夜打发过去。
颜子乐侧躺在床上翻一本杂志,偶尔瞟她一眼,看她没完没了地忙什么,他说:“苏九久。”苏九久应声回过头来,说:“怎么了?”他拍拍床说:“过来,睡觉。”苏九久为难地说:“我不能睡太死,未宛夜里要找我。”颜子乐说:“妈妈会把她照顾我的,她照顾人有一手,特别是小孩。”苏九久知道再也逃避不了,走过去把台灯关掉,躺到颜子乐的身边,颜子乐说:“把灯打开。”苏九久又把台灯打开,说:“不是说睡了吗?”颜子乐说:“我还没有把杂志放回去。”苏九久帮他把杂志放回书柜,颜子乐总喜欢一切整齐有序的样子。他满意地看着她,说:“好吧,一切的障碍都扫清了。今天,算不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苏九久咬着嘴唇,面带孩子般倔犟的神情,说:“不,今天不,请等我重新爱上你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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