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管家:......方夫人, 你刚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温管家轻咳了一声,又看向了宁妍旎, 低声询问着如何。
宁妍旎抬眸看过去。
盛夏时节的日光透过院里茂密参差的松柏绿植, 正深深浅浅地影透下来。
宁子韫就那样, 站在日光之下,暗影不再。
就好像,他本来应该就是这副光华铮亮的模样。
他漆黑的眸瞳乌玉一般,还在紧紧看着她,抿着的唇角却好像有丝局促。
两月未见,宁子韫身上的伤应是还没好。他瘦了许多,站着虽是挺拔,但左腿的姿态看着有些不同往日。
那日,从宏觉寺被护着回来,宁妍旎也没想到,与宁子韫再见面,竟是这么一种状况下。
若是她的心更狠些,她就应该在那日,像宁子韫说得那般,在宁子韫伤得都动不了的时候,直接给他扎上几刀。
她不想直面宁子韫的喜欢,更无法直面宁子韫那样的以命相救。
这是一个很抵触,就算她抄多少卷佛经,也无法得到感召点化的疑难。
但是在宁子韫满身是血,却还在勉强笑着安慰她的时候,宁妍旎却突然怕自己在以后的白日晚间,行不好,寝不下,每每只想到他那冷却了的手心。
所以她那时答应了他,说好不再讨厌。但她说的再也不见,宁子韫却是没应承。
一旁的温管家还在候着,宁妍旎终于缓缓开了口,“我也觉得他不妥当,把他筛掉罢。”
姜湄:......什么也,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宁妍旎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下,宁子韫站在人群中,也听得清楚。
他面上局促的神色一下子便顿住了,眸光也随着这话变得黢黑黯淡。
将宁子韫筛掉,余下的便由温管家决定便可以了。再无多的事,宁妍旎别开不去看宁子韫的眸光,准备离开。
泽哥儿和细细却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两人小跑着便来到了宁妍旎跟前。
“姐姐,我们今日的课业都做完了。”泽哥儿对着宁妍旎说道着。
泽哥儿含蓄些,先从课业说起,只是眼神却总不住地往护院人堆里瞥去。
细细却直接说了出来,“姐姐,那宁哥哥,他前几日还来看我们。他现在走路都走不好,姐姐我们现在若是不要他,那他以后可怎么办。”
宁妍旎蹙眉,“那你说,他现在连路都走不好,那我们还要他来做什么。”
这话说出来有些薄情,毕竟宁子韫要是真落下残疾,那宁妍旎心里也不太好受,毕竟他本不用如此。
但就算宁子韫真瘸了,还有宫里一堆人伺候着,哪还需要她们担心他以后怎么办。
泽哥儿却也憋不住了。
他板着张小脸认真地对宁妍旎说着,“但是宁哥哥给我耍过大刀,写过字帖画过画,可厉害了,不如就留下来一起当我们夫子好不好。”
......
宁妍旎不知道,为什么面冷的宁子韫还讨得了孩子们的欢心。
但最终,百般地缠磨之下,宁子韫还是留在了温府,当起两个孩子的临时夫子,偶尔还充当下府里的杂役。
温府旧时凋零的产业,回到温氏妍旎手上之后,似这岁月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姜湄再怎么真心挽留,宁妍旎还是从她府上搬了出来,回了自己买下并修葺好的宅子中。
带着泽哥儿和细细,阿栀阿棠,带着杏子,还带着宁子韫。
物非人亦非,就剩下懵懂的杏子,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只是在见到宁子韫时,杏子还是止不住地会炸起它蓬松的毛发。
丽日在前,温府宅中一片安宁。
在和煦轻暖倾洒的日子,宁妍旎放下手中的账簿,静静坐在长廊的石阶之上。
宁妍旎总难以避免地想起很多旧事,那些爱她的和她爱的,至今想起来,这份温暖还洋洋地在她心尖上。
她向往过的事情,现在都慢慢地靠拢在她面前,在她身边。
而那中间的恩情宿怨,无解无果,可能在某些心情里,掺杂进了不属于它的东西,但叫她无法如何,也不想如何。
还在空茫之间,有匆匆窸窣的衣摆翻飞声传来。
一个颀长背光的身影朝着宁妍旎走来。他走得急快,脚步无声,衣袍却被风带得窸窣作响。
宁子韫是散朝之后,回言德殿处理了一会急务。才将朝服换成一身常服,又亟亟出的宫,来到了温府。
生怕时辰晚,他行色匆匆。
现下,看到宁妍旎竟然在这,宁子韫怔了下,脚步便不由地顿了下来。
宁妍旎看着宁子韫一身的仆仆,心绪复杂,她到底开了口说道着,“今日泽哥儿他们出了城。”
所以也不需要他这般紧赶慢赶,过来为两个孩子授课。
这是宁妍旎难得主动与他说话,宁子韫垂在身旁的手紧了紧,他轻嗯了一声,“那我,去看看府里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不。”
他应该要走开的,但是宁妍旎在这,宁子韫的脚步突然就又不听他的使唤了。
再在这站多一刻,在她身旁,也是好的。
时辰其实尚早,温管家提着东西再过来时,就看到了宁子韫静静地站在自家小姐身旁,两人也无一句言语。不远处,还有个杭实站在那。
温管家略过了宁子韫,低声地同宁妍旎说着,“小姐,都准备好了,我随你一同前去罢。”
温家的先祖是有坟在此处的,只是后来温家在允城发家,温家后人便都留在了允城。
现在到了祭扫的日子,这还是宁妍旎第一次难得地去祭拜。
阿栀和阿棠都随着泽哥儿他们出城去了,温管家自然应当陪同自家小姐一起去。
只是,宁妍旎看着宁子韫向她迈来的步子,他的脸上还带着莫名的切盼。宁妍旎淡淡地开了口,“让他随我去便成了。”
宁妍旎说的他,是指宁子韫。
温管家微讶。
宁子韫的眸瞬时光亮。
“你可别多想。”宁妍旎眉眼未再看他,“我只是还未与你说过谢,谢你前段时间为温家做的那些。”
宁子韫从未说过,朝堂之上因为此事掀起了多大的风波,他又是如何,费了心力铁血漠然地压了下去。苡糀
但是这民坊街巷都传了开,骂声载道,宁妍旎一想,也知他当时承受的压力应是不小。
其实宁子韫若是真将此事隐瞒下去,他们宁氏皇室的尊威君权,便仍是明明赫赫,谁又知,谁又能去指证些什么。
这件事,温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冤枉。但是始作俑者其实不是宁子韫,他只消选择闭口不提,这事就会湮没了。
但在这一次理智和情感的驳争当中,理智还是完全覆灭了。
他只担心她的讨厌嫌憎,担心她的离开不见。
那时她在灯火下等他看他,宁子韫就很想留住她,直到现在。
他的强势,在她面前开始色厉内荏。
明明他就在这君位之上了,却很想卑微求她。而这种莫名的卑微是因为他的幼时,到现在,没有人爱过他。
宁子韫很是珍惜地和她说着话,“父辈的过错,应是我还。”
他开始理解,并且想去尊重那本论衡之道里面所说的,那些个没用而且麻烦的大道理。所以他后来在与她的说话中,总问她好不好,行不行。
日光有些刺目,宁妍旎的眸眶突然有些不舒服。
温家先祖的坟就在他们眼前了。那是一个方形的坟土堆,坟前的杂草已被清理,只余下两旁的大树庇荫。
碑上的铭文不知道刻了多久,有的字已经看不清了。
宁子韫正拿着笔刷,把铭文上的尘刷扫下来。清干净了,又拿起笔刀,把淡了的字沿着原来的笔锋逐一加深。
他腿长,在那坟包前,姿态是半蜷跪着的。
他刻字的动作有些拙笨,但是却很是认真,宁子韫其实做事向来便是不敷衍的,尤是她的事上。
素酒和一应的奠品也已经准备好,应是可以了。
宁子韫还半跪在坟前,他仰头看了眼宁妍旎。
她应是不懂,半俯着身在那愣神地看着他。莹白的额前还有些碎发落着,带着稚气的怜人。
宁子韫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
见宁妍旎的眼尾还带着红,就那样看着他,宁子韫干巴巴地解释着,“额前为灯,祭扫时发不能遮额。”
宁妍旎倒是没想到,这些他竟然知道,她开了口,“我刚看你好像挺笨手笨脚的。”
见又被嫌弃,宁子韫只轻笑了下,“我知道的。只是第一次做这些事,生疏了些,以后便好了。”
宁子韫站起了身,让开了些。
他的腿脚走得还不是很好,一眼就看出与常人的不同。宁妍旎的指尖微颤,“你疼不疼?”
疼啊,哪能不疼。
分明是哪都疼的,但是宁子韫却有些知足,他摇了摇头说着,“不疼。”
他低沉的声音很柔和,眸色更甚。许是因为很少笑,宁子韫现在面上的笑容还有些局促,但却赤诚。
宁子韫立在一旁。待宁妍旎祭拜完,宁子韫也掀了衣袍,跪在坟前,心虔志诚地捧洒了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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