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看她迷迷糊糊,大眼睛眨巴眨巴,长睫毛一扇一扇,又像个孩子似的把手指塞在嘴里,神情很茫然,心里软成了一汪春水。
“不想躺着?外面下雪了,也不能出去,坐着玩一会儿,”他又皱眉,“别咬,牙齿会坏。”
宋绘月听话的把手指从嘴里抽出来,在帕子上擦干净,点了点头。
屋子里没什么可玩的东西,既没有可供编织的东西,也没有话本子,宋绘月翻出一根红线,和晋王翻起了花绳。
手指缠着红线,红线绞着手指,两人互相牵扯,纠缠不清。
晋王挑起红绳,将脑袋靠近宋绘月,发出了耳语般的轻声:“绘月,嫁给我吧。”
在宋绘月茫茫然的神情中,他索性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你要是嫁给别人,我只好让无辜的人去做死王八。”
宋绘月微微张着嘴,借着窗外的雪光,用力去看晋王说话时的神情。
他像是喝醉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竟让如此生动,情义从眼睛里漫出来,在眼角眉梢恣意流淌。
一动不动的等着答复的晋王,他知道她一旦答应,他们日后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体,不分彼此,可以一起偷天换日。
他们可以一起对付所有心怀不轨的人,只要是有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不必怕,也不必慌张,哪怕是失败,他也不怕了,他可以欣然赴死,若是侥幸留下性命,他就算出去倒夜香,做人人厌恶的倾脚头,也甘之如饴。
雪花翻飞,宋绘月融化在了晋王的目光里,同时舌尖忽然泛出一股苦滋味。
晋王是很好的,好到她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她甚至觉得晋王的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天上人,她常常要竭尽全力,才能防止自己落入他的漩涡里。
他这样好,她若是再拒绝,就太不知好歹了。
可她的嘴里还是忍不住苦了起来,因为她和自己想要的自由自在的小家,越隔越远,远的看不见,摸不着,而自己一脚踏上了阿爹所说的那块腐肉,极大的权利和富贵让人无法驾驭,不得不生出贪婪、狠毒、杀心,让所有人都变换了本来面目。
靠的越近,就越容易被反噬。
宋绘月因为脑子转的很慢,没有回答,缠着红绳的手往前伸去,抓住了晋王的手。
他永远是她的小王爷,逃命的时候也没有丢下她,在大雨中背着她呼号狂奔,生死关头,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在一起他们就不怕了。
日子太苦了,甜一甜也好。
“好。”
宋绘月的承诺有千斤重,晋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不肯再放开。
门忽然一响,谢舟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办好……诶呀……”
他又把脑袋收了回去,在门外感慨:“我的眼睛怎么这么痛。”
晋王松开宋绘月的手,把红绳解开,不冷不热的道:“眼睛痛就把眼珠子挖出来,挖出来就不痛了。”
“不痛了,”谢舟立刻表示自己的眼睛好使的很,开门进来,“王爷,事情办妥了,硫磺和硝石我分了好几个洞洒进去,量大管够,保证让我阿爹一去冶场,就闻到气味。”
随后他看向宋绘月:“月姐儿,多亏了你胆子大,我们走的快,我刚从码头上接下货,码头上就戒严了,客船都不许停靠,船主高兴死了。”
一整船都是这两样货,宋绘月付了一整条船货的钱,谢舟却只要了其中一部分,其他的还是让他带走,怎么能不高兴。
宋绘月含笑点了点头。
谢舟看宋绘月呆头呆脑,不由在心里遗憾:“爱情令人智熄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相公聚首
谢舟传完消息,便赖在这温暖如春的农妇家中不肯离去,理由是怕晋王在爱河里活活淹死,无人交代后事。
等晋王把他打出门去,他站在雪地里,双手拢入袖中,对着黄庭大发感慨,王爷这颗老帮菜,再不成婚,都要烂在地里了。
随后他又向黄庭诉苦,自己栉风沐雨,实在辛苦,他真想把他爹谢长史荣养起来,自己去做长史,现在舒舒服服的躺在馆驿里,烤着小火,喝着小酒,美的很。
黄庭听了他的孝言孝语,在脑海里暗暗想了想谢舟做了王府长史的情形,这位小谢长史提着一张利嘴在王府里迎来送往,弄的王府天怒人怨,连狗都不肯上门了。
想到这番场景,黄庭连忙在心中祈祷谢川能够把这不孝子永永远远的压在脚下,不要荣养起来。
谢川还不知逆子已经起了取代之心,在馆驿中高卧。
泽州虽有乌金冶场,但民不富,商贾往来不多,馆驿也常年无人光顾,是个荒野之地,燕子粪都能堆积一尺高,馆驿里的候人各个都是穷鬼,常常还有驻军过来放马吃草料,更是口袋里一个铜子都拿不出来。
谢川住在馆驿中,他们才算是有了点油水可捞,也跟着吃了几顿饱饭。
门子吃了顿剩下的的大肥肉,坐在门口回味,见厨子用枯柳枝串了四尾鱼回来,目光一亮,知道今天是有鱼可吃了。
“老三,做个辣鱼汤吃哎。”
“那不成,谢相公不服水土,有些不舒服,我做个鱼羹。”
“不舒服?”门子眼珠子一转,笑道,“老三,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谢相公不舒服,就能在咱们这里住久一点,我巴不得谢相公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呸,别乌鸦嘴。”
厨子拎着鱼进去,心想谢长史是个好人,千万别病倒了,病了多遭罪。
而门子则坐在门槛上,憧憬着自己吃鱼的场景,他有一个绝技,就是把鱼一整块塞进嘴里,鱼刺经过他舌头的运动,就会一根根钻出来,一根不差的落到他手里。
可惜这绝技还是幼年时候练成,多年未练,不知还能不能赢得满堂喝彩。
他正在这里畅想之际,官道上忽然传来一声锣响,吓得他一个哆嗦。
紧接着又响了七八下,还有整齐的喊声:“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人。”
门子先是听个乐子,随后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最后猛地站起来,想起来这是知州出行的官仪。
他跑下台阶去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大队人马正在往馆驿而来,前面的人鸣锣开道,后边的人举着回避牌、肃静牌、官衔牌,两顶四人抬的轿子稳稳走了过来。
“我滴个娘!”门子二话不说,倒头就跪,等轿子停下,轿夫压下轿杆,从里面钻出来王知州和蔡知府两人。
“见过知州相公,见过知府相公!”门子手心都紧张的出了汗。
王知州没看他,径直上了台阶,门子赶忙爬起来,给他们开门。
门一打开,里面就是一股寒酸模样,由里到外的穷,连地砖都不争气,四分五裂,龇牙咧嘴暴露事实。
王知州一眼就看出了谢川的住处。
左手边第一间——只有这一间屋子还像模像样,门外站着个候人,等候谢川吩咐,屋子里有火光和咳嗽声。
蔡知府低声道:“走吧。”
王知州点头:“今天务必得让谢长史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冶场,把晋王一事盖棺定论,不能再拖下去。”
“我知道。”
不管什么事,都怕拖,夜长梦多,拖来拖去就会生出无数的变化来。
两人通了气,一起走到门前,和里面报了信,谢川的一个随从出来开了门,恭恭敬敬将二人请了进去。
两个人揣了一肚子的话,打定主意要请动谢川,威逼利诱不成,就恫吓,结果一见到谢川,满肚子的坏水都给冻在了肚子里,无法往外吐露。
谢川坐在椅子里,虚弱的整个人像面条似的软,面无人色,双目无神,见了知州和知府,起来叉手见礼,都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随从连忙扶着谢川坐下,谢川喘了两口长气,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咳的惊天动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王知州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两步,怀疑谢川是得了痨病,还是隔远一点才好。
哪知他刚退后,谢川就大打喷嚏,一个喷嚏又将王知州喷出去两步。
王知州恨不能把谢川的嘴缝起来,好在谢川及时的闭上了嘴,他才略微舒服了点。
至于请谢川去冶场了账的话,今天看来是不用提了。
谢川请他们二人坐下,三人叙过姓名官职,王知州搬着凳子稍微坐远了一些:“谢长史好像病的不轻啊。”
谢川有气无力的点头:“沿途都是大风雪,有一些伤风,到了泽州之后又不服水土,就病的重了起来。”
蔡知府没有王知州这么讲究,听了之后道:“确实病的不轻,有没有请大夫?”
谢川点头:“今天已经去请了,还没来。”
王知州道:“这乡野地方,来回就要大半日,请大夫不方便,抓药更不方便,馆驿里也是要什么没什么,不如长史去我府上住,好好调理一下,等好了,咱们也好……哎……”
他长叹一口气,显出悲悯神色:“冶场面目全非,王爷遗骸……我们也没办法,只能让长史带着噩耗回京都去。”
晋王的生死,见不到尸体,也得由王府长史查探过后,上报大宗正司,由大宗正司确认过后上报陛下,今上再明旨宗正寺,修改晋王属籍,修造陵墓,并由外宗正司收回晋王在荆湖南路的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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